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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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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谷子去了一趟张家湾,兵荒马乱的年代,讨吃流浪的人比比皆是,小孩倒是也有几个,其中一个背后看去像极了谷茬,老谷子也满心欢喜,跑过去扳过身子来一看,哪里是谷茬呢,是一个小哑巴,活脱脱的一个小谷茬,难怪老九能错看成谷茬呢。又问了几个流浪者,都没有谷茬那样的小孩。其中一个讨吃老汉向他要钱,他的钱哪能舍得给呢,被几个讨吃汉围堵起来,好一顿羞辱。

    老谷子无功而返,这回彻底死心了,再也不打算找谷茬去了,是死是活,听老天爷的安排吧。

    回到家里,见豆花瓷人一样坐在大碾盘上,灰失失地一动不动,一股无名之火从老谷子的胸腔腾地升起,本来今天就窝了一肚子火,要不是豆花缠着要他去找,他本不打算去张家湾的,人没找到,误了一天庄户地里的营生不说,还受了讨吃汉的奚落。

    老谷子的无名火没处出,豆花成了他的出气筒,见豆花慢腾腾的,做事有些来迟走慢,他就大声呵斥。豆花搂着一抱柴禾从他面前经过,他抬腿就是一脚。豆花呲了呲牙,默不作声,把柴禾扔到地上,弄出来很大的响声,表达着她的不满和反抗。

    见豆花这个样子,敢冒犯他的威严,老谷子更加来气,扬起手中的旱烟锅子就要敲过去,却遇到了豆花的目光。豆花目光如炬,凌厉如刺,不再低眉顺眼,她的眼睑尽管还下垂着,但里面射出来的,却是灼灼如火。这一束目光震慑住了老谷子,他第一次见到豆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心里产生了一丝怯意,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装烟的布袋子荡来荡去,就像吊死鬼伸出来的舌头。

    短暂的对峙后,豆花转过身去,继续做饭。做好饭,伺候着老谷子吃喝完毕,她对老谷子说:“爹,我找谷茬去,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小的个人,能走多远。”豆花的语气幽幽之中带着怒气,分明了是带着情绪的。

    轮到老谷子吃惊了,他盯着豆花看了半天,心里想着:这个儿媳妇今天是怎么了,敢和他较上劲了。就没理豆花,恶声恶气地说:“关门闭户,睡觉!”

    第二天早上,老谷子破天荒起来生火做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老谷子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早起晚睡,勤俭惯了,可生火做饭这类事情,从来不做,婆婆活着时婆婆做,婆婆死了后豆花做,生火做饭,喂鸡喂狗,成了豆花份内的营生,这是一个当家婆姨天经地义的活路,豆花虽然不当家,但她是婆姨。她不是老谷子的婆姨,但她是老谷子儿子的婆姨,现在儿子不在了,但豆花的身份没有改变,她是老谷子的儿媳妇,是谷茬的婆姨。

    豆花天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今日事情颠倒过来了。其实豆花早已醒来,她也听到了这边窑里的动静,心说: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公公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做上饭了?她这样想着,窝在被窝里不想动,想睡个懒觉。

    可是,豆花哪里能再睡得着啊,脑袋里是这么想的,心里却隐隐约约地不安,自己的营生让公公做了,怎么说都有点不太正常。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是甚么事情促使公公有了这样的变化,这变化来的有点突然,让她有些难以适应。

    豆花懒了会被窝,还是起来了。一往院子里走,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公公把饭煮糊了,也难为了他,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老爷们,从来没有做过饭,汉手汉脚的,能有这个改变,本身就是一个大的变化。

    豆花真有点吃不透公公了,昨晚还对她凶神恶煞的,今早上就做上饭了,他到底在想甚么呢?

    豆花赶紧回到窑里,看着公公手忙脚乱的狼狈相,不由地心疼起来,接过公公手中的饭勺,使劲在锅底挖着。老谷子一旁搓着双手,有点不好意思,喃喃着:“怎就糊锅了呢?”

    豆花就说:“爹,这种营生以后我来做,这本来就是婆姨们的事。”

    老谷子张了张嘴,“你,你”了两声,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下句,“你不寻谷茬去了?”

    豆花心里恍然大悟,对公公的反常举动有了解释,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子复杂的情感,低声说:“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上哪儿找他去。”

    豆花明显能听到老谷子胸腔里咕噜响了一声,她把烧糊了的饭盛进碗里,招呼着公公:“爹,吃饭。”

    今日早上,是翁媳俩少有的一次和谐。

    吃过早饭,老谷子安排上了今天的营生,他自己去后山把昨天豆花送去的粪铺开,豆花就在家里,拾掇拾掇农具,春耕马上就要开始了,得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豆花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这等于是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休息呢!

    下地回来,老谷子累了,扒拉了几口饭,早早睡了,豆花却睡不着,一天没有下地劳动,骨头有点痒痒。她骂自己命贱,干起活来精神抖擞,有使不完的劲,一旦没活干了,浑身都不自在,好像病了一样。

    豆花躺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被子蒙起头来睡觉,无意间一抬头,窗外恍恍惚惚又有了一个黑影,这黑影有日子没来了,她几乎忘记了这档子事情,今日又出现了,又引起了她的不安。这个季节,人人忙的脚不沾地,为春耕春播做作准备,哪还有这份闲心呢。

    豆花爬在枕头上,看着窗外,想辨认出来到底是谁,可外面黑呼呼的一片,看甚都是模模糊糊的黑色,根本辨别不出人影。她压低声音问:“谁?”外面并没有回应,只有夜风悄悄的声音,和几声低沉的狗叫。豆花突然想起来,以前黑影偷窥她的时候,自家的老黄狗哪里去了?

    第二天豆花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去院子里搂柴做饭,她特别留意了一下,老黄狗在柴窝里蜷缩着,它的身边,有吃剩下的窝窝头的碎屑,她心里一怔:昨晚还是有人来过!

    此时豆花刚刚起来,披头散发,她上了个茅房,就听得光棍四油嘶哑着个破锣嗓子,似唱似吼,鬼哭狼嚎般地吼叫:想你想的迷了路,回家走在房背后。想你想的迷了窍,寻柴跌进个山药窖。想你想的手腕腕软,拿不起筷子端不起碗。想你想的害下病,人家还说我得了伤寒症。想你想成病人人,抽签打卦问神神。……豆花心里骂一句:狗日的四油。自个心里却也是翻江倒海,说不出来是一种甚么样的滋味。

    顾不得去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了,紧张的春耕开始了,天天都是闻鸡起舞,戴月而归,每天都要累的半死,回来家里,胡乱扒拉口饭,倒头就睡,哪里有心思,有精力去想这些不着调调的事,大门一关,二门一顶,呼呼大睡,管他黑影不黑影,扒窗不扒窗,跳墙不跳墙的,只要不摸到我的炕头,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有一个晚上,尽管累,豆花却失眠了,不是黑影影响了她,是外面猫狗的叫声骚扰了她。二八月,是猫狗发情的季节,这些个畜牲可着劲儿寻欢作乐,把幽怨、快活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小山村。碾道里的大榆树上,传来了母猫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一声高一声低的,仿佛要向整个世界宣誓着甚么。豆花心里骂着畜牲,坐起身来,要去赶走树上的猫,却骨头散架了一般疼痛,连炕都下不了了,她太累了,想想还是算了吧,被子蒙起头来,强逼自己不去想别的事,努力入睡,明天还得耕地去呢。

    豆花这头折腾着,就听得公公窑里的门哐啷一声响,公公大声呵斥着走到院子里,扔石块赶走树上的猫,骂骂咧咧地又回窑睡觉去了。这头的猫赶走了,那头的叫声又此起彼伏地响声,一个晚上,谷子地都笼罩在猫狗的聒噪声中。

    紧张的春耕总算结束了,劳累了一个阶段的庄户人家总算能松上一口气了,希望种进去了,就等待着收获,能不能获得丰收,就取决于自己的勤劳和老天的照应了,靠天吃饭,靠天吃饭,就得看老天爷是否开恩,能否赏赐众生一碗饱饭吃。

    春耕播种完之后,开锄之前,有个相对空闲的时间段,庄稼人会利用这个空闲期,拾掇好夏锄的工具,干着相对轻省的农活,养精蓄锐,为下一个繁忙的季节节攒着体力。

    一个暖洋洋的暮春,公公赶着羊,牵着牛,去后山放牧去了,豆花收拾过家里的零碎,看看再没别的营生干了,就把家里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清洗,洗的洗,晒的晒,拆洗了一遍。洗完所有的衣裳被褥后,看见猫道洞洞里有一双泥糊巴拉的鞋子没洗,是公公的鞋,她顺手也扔进盆里。这是婆婆在世时做的碰倒山,晴天防汗,雨天防水,结实耐穿,久穿不烂,在豆花的印象里,打从她走进碾道里那天起,老公公就穿的是这双鞋,多少年了,鞋子虽然走样了,但洗洗缝缝,还能接着穿。

    豆花用心洗着,洗了几把,发现不大对劲,鞋底有一团硬梆梆的东西,抠都抠不下来,她拿来一把小铲,嘎锛铲了下来,拿手里一看,顿时耳热心跳。这个东西她能认得,是从橡树上流出来的橡胶,一种粘性很强的东西,粘在物体上了,干结之后,很难清洗下来。豆花仔细看了看鞋子,她还发现,橡胶的周围还有隐约可见的草木灰痕迹,鞋子浸到水里,草木灰就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轻浮地飘在水面。豆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疑惑在她心里多时的谜团豁然开朗,证据在手,偷窥贼已经找到,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窗前晃悠,偷看她洗澡的人居然是公公!豆花捏着那块橡胶发呆,她仍然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证据就在她的手上,公公还能洗脱吗?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呢?这肯定是个巧合,也许是四油那个灰鬼,偷穿了公公的鞋子,栽赃陷害呢。

    四油也是冤枉,无形之中,在豆花的心里,当了一回采花大盗。

    原来,豆花在撒在窗户墙根下的草木灰里放进了橡树胶,为的就是能准确地找到偷窥她的人。她原以为,那个灰货是四油、大棒,或者别的男人,不成想,这灰货居然是老谷子,她的公公!

    铁证面前,豆花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不相信公公能做出那么恶心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