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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鸿渐于岸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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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裴萱回家中,却得报乙弗怀恩上门求见。

    裴萱不禁颦起了蛾眉,脑海中闪现出那个忠心耿耿,眼底中似乎深藏着哀伤的年轻鲜卑军官的英俊形象。

    “他却是所为何来?”

    裴萱心中不觉疑惑,但她却是知道李辰对乙弗怀恩的看重,是将他当作将来的军中栋梁来培养的。毕竟讲武堂高级班结业之后,这批学员笃定是要出任各部的都主一职的。都主已是华部军的中级将领,在军中承上启下,位置极为关键,就是称为华部军的脊柱也不为过。如今华部军中贺兰兄弟为首的六镇鲜卑独大,对自己却是谈不上恭敬,所以裴萱也颇有意在军中扶植起新的力量相抗衡。所以结好这个从外而来,和贺兰兄弟没有任何瓜葛的年轻材俊对裴萱来说也是十分必要的。

    但裴萱又觉得有些犹豫,自己毕竟是个单身的女子,又和李辰有那种道不明的关系,在家中会见这样一个年轻男人是否不太妥当。

    其实让裴萱觉得忐忑的根源,还是那日与乙弗怀恩初见时的情景。裴萱出身高门,家教极严,从不轻易与外人相见,更不要说陌生男人。后来家世陡遇大变,自己又出仕为官,才不得不与各方人等打交道。但她位高权重,又因与李辰的关系非浅,大家暗自都将她视作主母一般,更是无人敢于在她面前无礼。就算是贺兰兄弟这样的元老重将,心中虽然对她不以为然,但在她面前也是持礼恭敬,不敢直视其面。但是这个乙弗怀恩却是大不相同,初次见面,他便那般直直地盯住自己的面容不放。裴萱似乎又回忆起当时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神,充满了炙热和执著,让人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裴萱想到这里,问那传通的侍女,

    “他可曾言及因何而来?”

    那侍女颔首道,

    “他说那日幸得大人引见,方得机会面呈大都督。故今日特来向大人致谢。”

    裴萱闻言,不觉又颦起了蛾眉。那日裴萱外出公干回转,巧遇乙弗怀恩在衙前求见李辰,便顺便引他入内。这对裴萱而言,不过是一件芝麻绿豆般大的事。况且裴萱为从四品下骠骑大将军长史,为府中文官之首,又兼录事参军,军号为广武将军。比之乙弗怀恩没有实职的正八品上殄虏将军高了太多等级,双方也没有上下直接隶属的关系。今日乙弗怀恩用这么一个借口来私宅拜见,似乎多少有些牵强了。但无论如何,乙弗怀恩攀附示好的意思是十分明显的。

    裴萱沉吟了片刻,将乙弗怀恩的拜帖递还给那侍女道,

    “你出去将此拜贴退还给乙弗将军。就说当日之事,乃举手之劳耳,不敢当他如此挂怀铭谢。男女有别,我不便在家中与他私会,请他回转吧。此外你告诉他,大都督和我都视他为明日栋梁,寄予厚望。冀他勤勉向学,发奋上进。若他日后有难决之事,尽管来衙前递牌请见,大都督和我自会为他作主。”

    那侍女接过拜贴,行礼称诺,然后转身去了。裴萱起身来到后院北房母亲的住处。进屋后,裴萱下拜道,

    “母亲今日安否?”

    裴夫人在榻上满面笑容道,

    “好,好,乖女儿,快些起来吧。”

    裴萱再拜起身,坐在母亲的身旁。还未等她开言与母亲叙些闲话,却听裴夫人道,

    “女儿啊,我适才闻听有位年轻俊俏的郎君在门前请见,不知他是何人啊?”

    裴萱不觉有些尴尬,只得道,

    “乃是新近投效的一个武官,因当日我引他见过使君,今日特来登门致谢。”

    裴夫人欣喜道,

    “倒是一个重情有礼的。就是不知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啊?”

    裴萱对自己的母亲简直没有办法,老人家时刻不忘自己的终生大事,只要是个男的就打问人家生辰婚姻。裴萱只觉一阵头晕,满面无奈地道,

    “他新来乍到,我怎知这许多详情?娘亲,他不过才是一个八品武官,又或许家中早已娶妻,您不要看到什么人都…”

    裴夫人道,

    “八品官怎么啦?我听下人说此人倒是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难保他日不会一飞冲天。你那李…,李…,不是数年之间就由白身竟为一品?下次见了面问问人家娶妻了没有,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为娘派人去问…”

    “娘亲!”

    裴萱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是,下官孟浪了…”

    乙弗怀恩恭敬地从传话的侍女手中双手接过自己的拜贴,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种释然的轻松。他将拜贴纳入自己的怀中,然后再向那侍女揖手一礼,

    “多谢这位小娘子通传之劳。”

    说罢,他又拱手向守卫门前的侍卫略一致意,然后转身向自己的战马走去,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那侍女如水般含情的目光。乙弗怀恩解缰翻身上马,转头再看一眼静雅的裴府,此刻府门已经阖闭,门前一片沉寂。透过那深沉的门扉,乙弗怀恩似乎又看到了那对美丽无双的眼睛。他在心中暗自长叹一声,扭头拨马飞驰而去。

    却说那日乙弗怀恩见过李辰之后,拿了告身和到讲武堂入学的军令,拜谢了大都督和长史大人,然后再向他们一一行礼告辞。在向裴萱行礼之际,他不经意目光略一上抬,入眼便是长史大人精致的下颌轮廓以及光洁如玉般的脖颈,还有胸前一抹腻白的肌肤,隐约可见小巧的锁骨形状。乙弗怀恩一时目眩,似乎全身的热血都倏地用到了脸上。他忙深深低首伏拜,然后垂首慢慢后退至门前,然后转身出屋。

    乙弗怀恩出了大堂,方仰天长吁一口气。这时,就见旁边一名侍卫上前一步,双手奉上自己的佩刀,

    “乙弗大人,大都督命下官引大人前去都指挥衙门面见贺兰都指挥使,请随我来吧。”

    声音清脆悦耳,竟是一名妙龄女子。乙弗怀恩大觉惊讶,这位大都督真是行事迥异于常人,不独以女子为高官,竟然身边的侍卫也有女子。然而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大都督身边的亲信,不可怠慢。乙弗怀恩先揖手道一声谢,然后收回佩刀挂在腰间,复又作礼道,

    “实不敢当大人之称,在下乙弗怀恩,乃正八品上殄虏将军。不敢动问这位上官名讳上下。”

    那女侍卫大方地还礼道,

    “下官花木兰,乃大都督帐前亲卫,正九品上横野将军。大人的品级在我之上,礼不可废,称一声大人是应当的。”

    话说木兰此番偷跑离家,独自追赶李辰的大军,执意要从军参战。李辰感念其诚意,也处于对历史上女英雄的尊敬,破格将她收下。木兰随军参加了这次对柔然的战斗,初次上阵,她表现得沉着勇敢,行止颇为可圈可点。更出人意料的是她无意中的一番话激发了李辰的灵感,想出了烧草退敌的计策。战后回到兰州,木兰被记大功一转,得以晋升了一级军阶。华贵和花娘子虽然格外心疼这个女儿,对木兰偷跑从军一事又是生气又是后怕,但是木兰一回家就跪地请罪,苦苦哀求。他们见事已至此,木兰又立功受勋,也就只好任由女儿行事了。木兰此后便继续在李辰身边充任侍卫。

    却说乙弗怀恩见这女侍卫言止不俗,心中更觉讶异,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就见她身材不甚高大,却是矫健挺拔,身上一领簇新的铁明光铠,甲叶犹自发出乌青色的金属光泽,胸前左右两面护心镜磨砺得闪亮如镜,光可鉴人。她头戴铁盔,左右护耳和后边的铁护颈底端向外翻卷,显得硬朗威武。盔顶一丛尺许长的马鬃,染作大红,正迎风轻舞。她姿容虽不如裴长史那般出众,却也是明眸皓齿,英气逼人,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风采。

    但乙弗怀恩有了上次教训,却是不敢多看,就势再行一礼道,

    “岂敢!花将军宿卫旌节,职责非轻,又风从龙虎,前程远大。在下新投之人,诸事未明,虽品级略高,又怎敢在足下面前托大?还要烦请花将军多多指点要津。今后就请花将军直呼我的表字菩提便是。”

    木兰听他言语恭谨斯文,心中不由大起好感,

    “这人不仅生得一副好相貌,倒也言止有礼,不像那个煞神,凭自己长得俊俏,便是盛气凌人。”

    木兰心中这般想,却是有模有样地揖手道,

    “不敢当大人如此之礼!然既为袍泽,自当守望相助,生死相托。即是如此,那么我就斗胆唤大人为菩提郎君吧。下官表字唤做舜英,乃是大都督为我起的。其实我刚刚及笄…”

    木兰神使鬼差一般最后又加了一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木兰就觉得不妥,一时连都小脸都羞得绯红。她忙出言掩饰道,

    “…日头不早了,我们这便过去吧。”

    木兰牵了自己的战马“花儿”同乙弗怀恩一道出了骠骑大将军府。两人一路并辔而行,往位于不远的都指挥衙门行来。木兰因刚才失言,还有些害羞,所以也没有主动和乙弗怀恩搭话,倒是乙弗怀恩主动问道

    ,

    “花小娘子,敢问这都指挥衙门是做何职事的?在下于别处从未听说有这样一个衙门啊。”

    木兰爽快地道。

    “这都指挥衙门乃是我兰州独有的,难怪菩提郎君不知。大都督以骠骑大将军府统辖兰州诸军,握有兵符。都指挥衙门则受命指挥全军。骠骑大将军府有调兵之权,然手中除大都督侍卫外无兵可用。都指挥衙门掌管全军员额籍录、军械辎重,负责平日整练,却无调兵之权,想要动一兵一卒都需要骠骑大将军府的兵符和军令。所以骠骑大将军府和都指挥衙门两厢辖制,共掌军权。”

    乙弗怀恩听了颇为惊讶,这兰州边陲之地,兵不过数千,何用如此繁复的一番设置,听上去居然将军权一分为二,相互牵制。

    “李大将军行事大有深意,其志非小啊!”

    乙弗怀恩在心中感叹道。也不知到此番投到他的门下是对是错,但至少看来他不是一个自甘碌碌之人,当是志向远大。不知怎的,他脑海中突又浮现出裴长史那双秀丽清澈的眼睛,还有她无双的姿容气质,妖娆动人的体态。

    乙弗怀恩瞥了一眼身边的花木兰,感慨道,

    “兰州与我朝其它地方颇是有异,适才那位长史大人不意竟是位女子!大将军所属长史,按律应是四品官了,真正想不到啊!此诚是亘古未有的奇事。”

    木兰听了,心中顿觉不快,乙弗怀恩此言似有看不起女子的意味在里面。她素于裴萱不睦,虽然也不愿意替她说什么好话。但裴萱说来还是她的老师,自己也不能听任别人在背后胡乱编排。她当下只冷冷道,

    “我们兰州的规矩是有本事的人就能出来做官,无论男女出身。裴长史能做到那个位置,自是有她的道理。我也是女子,我还能从军呢。前几日我刚刚随大都督去北地与蠕蠕血战一场,立功而归。”

    乙弗怀恩见木兰神色有异,方惊觉自己无意中忘记了她也是女子,言语间已经将她得罪了。他忙在马上对木兰揖手道,

    “花小娘子,适才在下言语不当,还请海涵!我本意绝无一分轻慢女子之意。”

    木兰正色还礼道,

    “菩提郎君不必若此。我们陇右女儿家自凭其力,不输男儿!自然也经得起些许冷言风语。”

    木兰生性爽直,恩怨分明,听得乙弗怀恩言语中流露出对女子的轻视,心中已然不喜,当下对乙弗怀恩的原先那些好感早已消退的一干二尽

    。此后她不再言语,只是默然驱马往都指挥衙门行去。

    乙弗怀恩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中后悔不已。但见木兰不再理睬自己,也只得收声相随而行。

    二人闷声走了不久,便来到了都指挥衙门。木兰下了马,掏出自己的腰牌,正欲和门前的侍卫见礼搭话,却见到从里面大步走出一名年轻的武官。木兰定睛一看,只见来人一身高级武官的常服,身上绛纱袍,头戴纱笼冠,面如冠玉,英姿勃发,却正是自己口中的那个煞神。木兰见已无可避,只得上前躬身行礼道,

    “参见贺兰都督!”

    却说贺兰仁今日恰好有公事出门,才行至大门外,正向着下属牵过来的自己的战马走去,却不道边上一人上来向自己行礼,声音清脆悦耳。贺兰仁停下脚步,不觉微微皱起眉头,这声音在全军中独一无二,他当然知道是谁。贺兰仁转身对准了行礼之人

    ,略微一挺腰身,淡淡地道,

    “起来吧!”

    木兰立刻称谢而起。贺兰仁冷冷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见虽然此时夏日炎炎,但木兰一身铁甲却穿戴的一丝不苟,她额上已满是汗水。贺兰仁在心中暗自点了点头,不觉舒展了眉头,但仍冷声问道,

    “花队主,你今日不在大将军府值卫,来都指挥衙门何干?”

    木兰躬身道,

    “启禀贺兰都督,职下奉大都督钧命,引这位乙弗怀恩将军前来报备入职。大都督还发下军令,命他入讲武堂高级班授业。”

    “乙弗怀恩?”

    贺兰仁不觉又微微皱了皱眉,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啊。这时木兰边上的乙弗怀恩见来人面容俊俏非常,却是目露精光。一身合体的高级武官的官服,袍服下浑身肌肉硬挺,似乎蕴含着无限力量,整个人就如同是一支已弦如满月,蓄势待发的弓箭一般。乙弗怀恩见多识广,一见之下,便知是一位军中重将,忙见机上来行礼,

    “下官新近投效,暂领殄虏将军乙弗怀恩参见上官!”

    贺兰仁对着他微伸右手虚扶一把,

    “请起。”

    待乙弗怀恩称谢起身,贺兰仁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仪表不俗,点了点头道,

    “本官华部军监军使,兼斥候都督,龙骧将军,太中大夫贺兰某。”

    乙弗怀恩再次大礼拜下,

    “职下乙弗怀恩参见贺兰都督!”

    “好。起来吧。”

    贺兰仁目光犀利地盯着乙弗怀恩的眼睛道,

    “本官执掌军法,还望你日后谨守法度,令行禁止。须知我军军令如山,法不容情!”

    乙弗怀恩立即躬身行礼道,

    “下官凛尊贺兰都督教诲!”

    贺兰仁转头再冷冷地看了木兰一眼,木兰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忙俯首行礼。贺兰仁却未再说什么,而是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木兰和乙弗怀恩直到马蹄声远去,方才礼毕起身。乙弗怀恩到此时方才觉得后背的衣襟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这位贺兰都督站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似乎就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想必定是一员于万军之中,斩将夺旗的勇将。

    木兰在旁心有余悸地道,

    “我们快些进去吧…”

    当贺兰仁办完公事回到都指挥衙门的时候,已经快到下衙时间了。他举步来到大堂,见过兄长贺兰武。两人叙了礼,便在大堂上分别落座。

    时间已近黄昏,整个都指挥衙门似乎都从整日的忙碌中寂静了下来。大堂上只有贺兰兄弟二人,正各自捧了一碗冰镇的乳酪慢慢饮着,享受这难得的闲暇。

    贺兰仁放下手中的瓷碗,冰凉酸甜的乳酪让他身上的暑气似乎为之一消。他瞅一眼堂外,见外边侍卫都是自家的心腹。便转脸问贺兰武道,

    “兄长,我前面出去的时候,在衙遇见到一个新近投效之人,叫做什么乙弗怀恩的,兄长可曾见了?”

    贺兰武也放下手中的乳酪道,

    “不错,有这么一个人。”

    贺兰仁道,

    “兄长可知此人是什么来路?新近投效便直入讲武堂高级班?这还不算,一个八品武官,居然由大都督近身侍卫亲自送了过来。这可不太寻常啊。”

    贺兰武点一点头道,

    “我略问了他几句,此人先前是武都王侍卫,今日才到的金城。”

    贺兰仁皱眉道,

    “武都王侍卫?乙弗?这可是国朝贵姓啊,又怎么和大都督扯上关系的?”

    贺兰武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只听他缓缓道,

    “老三,你最近可曾听闻过金城流传的一个童谚?”

    贺兰仁眨眨眼睛,摇头道,

    “没听说,是什么?”

    贺兰武眼望大堂外远方隐约起伏的山峦,语调中不含一丝感情地慢慢吟道,

    “李家的金城,

    贺兰氏的兵,

    独座娘子把令行…”

    贺兰仁瞳孔猛然一缩,淡蓝色的眸子里精光骤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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