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小说网 > 大明国师姜星火朱棣 > 第三百八十章 四策【1.1万字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章 四策【1.1万字求月票!】

作者:姜星火朱棣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天神诀梦醒细无声神级幸运星惊悚乐园娱乐圈最强霸主农女贵娇我的大侠系统奸臣【犬夜叉】白月光与朱砂痣

一秒记住【59小说网 www.59to.co】,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荣国公府,帷扆四闭,明明是白日,但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阴森极了。

    一间偌大的房间里,地板洁净无尘,姜星火盘腿坐在上首,双目微阖,呼吸沉静。

    穿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和羽衣鹤氅的道士依次鱼贯而入,偏偏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最后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姜星火缓慢睁开眼睛,眸子深邃幽暗,如同夜幕下漆黑的潭水般令人看之生畏。

    “开始吧。”

    朱高煦挠了挠头,问道:“师父,咋弄?”

    这一声彻底破坏了神秘的氛围。

    事实上今日却非是在举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而是在开会,关于如何准备论战的会议。

    帷扆被拉开,光线照射了进来,尘埃在阳光中翻涌。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乃是因为如今时局艰难,我们既要统一思想,又要群策群力,商讨出一个完整的对策。”

    姚广孝的话语倒不是客套,而是真的时局颇为艰难。

    在勘破了“番使伤人案”后,永乐帝龙颜大怒,狠批了闹出大笑话的礼部,唯一在位的左侍郎王景被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主持即将到来的【太祖忌日】,而鸿胪寺少卿郇旃倒是没被下狱,而是被降半级扔到了国子监当司业辅助祭酒胡俨,卓敬因此顺利走马上任礼部尚书,算是给变法派暂时稳住了阵脚。

    一两日的工夫,姜星火做完了接下来关于安南和南洋的几手布局,自然也是达到了目的,算是不虚此行。

    但随后紧接而来的,变法派便开始了止不住的颓势。

    原因也很简单,不是变法派变弱了,而是对手变强了。

    ——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孔希路,出山了。

    在这个圣人不出的时代,南孔虽无衍圣公之名,但威望却远超北孔,乃是海内清誉之所在,孔希路除了洪武朝举行的三教大会出过一次山以外,其余时间专心在衢州书院教书育人、钻研学问。

    如今孔希路的出山,使得本就占据士林舆论话语权的保守派,气势开始急剧地攀升了起来。

    在孔希路的号召下,南方许多有名的大儒离开家乡,开始向南京进发,试图与刚刚崛起的变法派在舆论和理论上做最后的对抗。

    这样一来,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面顿时雪上加霜,更让人绝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居中枢的姜星火等人也难免陷入到焦头烂额当中,好在老和尚及时赶了回来。

    姚广孝秘密抓捕了一大批建文余孽,但由于暴昭行事隐秘,许多人都是单线联系,身份并未暴露,所以眼下到底还有多少暴昭串联的敌人,尚且不得而知。

    总体来看,还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形式,而且建文余孽与保守派混在一起,朝廷中绝大部分文官都是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官员,具体的身份确认工作很困难,并不能准确地分清楚,某些人到底是基于何种立场反对变法。

    总不能说人家就是反对变法,就要给扣个“建文余孽”的帽子。

    若是求个痛快,倒是可以想想全抓起来审问是个什么场景,但如此一来,怕是朝堂都要空了。

    洪武三大案都没达成的成就,显然眼下是做不到的。

    而且眼下虽然时局艰难,但终归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恰恰相反,姜星火不怕有人站出来反对变法,而是怕没人反对变法,都默默地憋着使坏。

    “不能避战吗?”张宇初还是本能的心虚,洪武朝时面对孔希路一败涂地的挫折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袁珙拈了块海盗们进贡的糕点,入口清凉,顿时精神一振,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

    “避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避?退无可退,只能决战。”

    初战即是决战。

    何等惨烈,却又是何等无奈。

    儒教统治了百姓的思想已有上千年之久,如今代表儒教的理学可以输无数次,但新学一次也输不起。

    输一次,满盘皆输。

    当然,这一次新学也不是没有帮手,最起码,佛道两教的领袖人物们,都跟姜星火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我觉得在思想、舆论层面,打这次论战,是极有必要的。”

    卓敬也缓缓说道:“敌人已经打上了门,就算我们力量还不够强大,可还有给我们壮大的时间吗?敌人不会给的,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能开战的规矩。”

    “同样,打赢这一仗的意义也很大。”

    “只要能挫败儒教理学来势汹汹的进攻,那么变法与新学,在天下人心中,就不再是倏忽可灭的风中微烛,而将真正地成为一棵参天巨树!”

    说罢这些,卓敬长舒了一口气。

    现阶段最主要的事情,莫过于应付眼前这个棘手的难关。

    他们需要一个强硬的态度来短暂地统一内部的思想,哪怕是暂时性的。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现在在战斗,而且是要将这场战斗持续地打下去,直至将整个儒教理学都彻底覆灭为止。

    所谓的胜利,从来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但眼下团结一心打赢第一仗,才好继续凝聚士气、壮大队伍,如滚雪球般直至取得最终胜利。

    张宇初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咱们该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这也是姜星火一直以来都比较纠结的事情。

    按照计划的话,新学应该先稳固根基,然后再慢慢图谋,把理学打落尘埃,取而代之。

    可如今孔希路的突然出山,使得新学原本凭借祈雨在京城所积攒的微弱优势荡然无存,反而被迫迎接儒教的挑战。

    这样一来,姜星火想要完成这个目标,就不得不提前发动论战,甚至还有很大概率会失败。

    但如果失败了,又或者出现失误导致了不必要的意外,那么他们之前积攒下来的一点本钱,恐怕都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再谈什么变革、推翻旧制,就太迟了。

    所以,究竟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

    儒教理学实在是太过于强大,它仿佛一个吸附在所有人脑海中的寄生藤一般,不断汲取抽空着每个人心灵里渴望变革的东西,同时又灌输着“三纲五常”的那一套理念来禁锢人性,使得不管是陆九渊的“心学”,还是永嘉、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都不成气候。

    “所以说,只要有办法击败儒教这一次来势汹汹的声势,那么咱们就有希望赢得胜利。”刚刚回京的宋礼缓缓说道。

    姚广孝笑眯眯道:“那不如先拿那位在世孔圣人祭旗吧。”

    众人皆是一怔。

    姚广孝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看这位在世的孔圣人多厉害,洪武朝时,光靠几篇《论语》便将天下挑战者杀的得人仰马翻,不赢他一局,岂非是读书人之憾?”

    “话虽是这么说.但孔希路毕竟是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卓敬也是摇了摇头。

    放狠话当然容易,但严格地来说,姚广孝、张宇初这种佛道两教的领袖,都是孔希路的手下败将,若是论辩经,天下之人未有能出其右者,委实令人畏服。

    看这些人三言两语议论半天也没个说法,朱高煦不禁烦躁了起来。

    “看来只有师父才是他的对手了。”

    “师父且说怎么做,我们去做便是,叽叽歪歪有个什么劲儿?”

    听了朱高煦的话,大家倒也不恼,一是修心养气的功夫都到位,二是也都知道朱高煦的作用不可或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一个合格的团体,既要有提笔杆子的,也要有拿刀把子的,光靠其中任一一方都成不了事,必须要紧密结合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姜星火心中念头抵定,却是忽然开口说道。

    “这一次,不妨就用最激进的方式,来反击儒教理学的进攻。”

    “哦?”

    宋礼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姜星火,问道:“意思是?”

    姜星火平静道:“变法革新,历朝历代都有不断尝试的例子,但这个革新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血与火,但大多数变法最终都化为泡影,消散在历史的烟云里。”

    “究其根本,便是思想层面的变革没有跟上,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进行有计划有步骤的思想变革?这绝非大而化之的一句话可以概括。”

    说到这里,姜星火顿了顿,抬眸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最终落在姚广孝身上:“这一次,我们得做些不一样的事。”

    卓敬捋了捋胡须,笑道:“愿闻其详。”

    “诸位还请仔细想想,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有哪些人?能被从社会身份上划分为哪几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在大明,儒教这个大而化之的概念,最顶层自然是对圣人的祭祀与崇拜。

    因此,孔孟等儒家圣人,乃至北宋五子的后人,都享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与舆论话语权,这一批圣人之后,是儒教堪称万世不变的受益者.君不见,衍圣公靠着孔子已经富贵了多少代了?勋贵尚且只是与国同休,衍圣公简直是与儒教同休。

    第一类敌人,圣人之后。

    紧接着,就是在次顶层,是从受教育直到入仕都深受儒教理学影响的文官们,他们充斥着庙堂乃至天下各处官府。

    理学被定为科举考试的考试标准,是由官府颁布律法、编撰典籍、引导民众,并控制着文教的流向。

    反过来说,官僚机构也受儒教理学的操纵,各个衙署、学宫都被儒教理学渗透。

    第二类敌人,文官。

    在儒教的中层,则是文官的预备役,也就是士子,以及相应的书院、私塾。

    很多书院,在地方上拥有超然地位,甚至连当地的官员在一些相关事情上都得听他们的。

    这便是因为,书院的院长、先生,通常都是致仕的官员亦或是在科举路上无法再进一步的士子。

    文官是士子的上一层,而文官同样也会在致仕后来到这一层,以儒者的身份教导士子,被儒教理学培养出来的他们,会继续培养下一代,如此一代又一代,循环不休。

    第三类敌人,士子。

    在儒教的底层,便是天下不可计数的百姓们,他们拼尽全力地劳作,只为让自家的孩子,也踏上这条路,努力往上爬,从而彻底改变命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第四类敌人,信众。

    正是因为如此复杂、极为庞大且能上下流通的关系网络,儒教的理学才能维持近乎二百余年的繁荣昌盛,始终压得所有学派都抬不起头来。

    儒教理学是以孔孟之学为核心的理论,但儒教理学却并非全是纯粹的孔孟之学,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被缝合出来用来自圆其说的部分,还涉及到了更加深远的哲学领域。

    见众人已经思考完毕,姜星火开口道。

    “圣人之后、文官、士子、信众。”

    “诸位觉得,对付这四类敌人,我们该采取怎样的手段?”

    “这”

    听到姜星火问出的话语,房间内再度陷入沉默当中。

    他们虽然基本都曾经深刻钻研过儒教理学,现在或曾经也都担任过朝廷的重要职位,但要是马上让他们拿出具体的方案来,却也没那么容易。

    最终,还是宋礼先行打破沉寂:“我们可以从这四类敌人当中找出突破点,比如文官,若是能将变法的势头压过守旧的势头,那么很多文官对于理学的信仰其实并不坚定,只是将其当做通过科举走入仕途的敲门砖而已,一旦变法势大,恐怕也难免要为了自身利益而改换门庭,投向我们这边吧?”

    宋礼的思路固然没错,但这却不是姜星火想要的。

    “我说过,我们这一次要做跟以往历代变法都不一样的事.要全面出击。”

    姜星火正襟危坐,说道:“第一个,便是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宋礼惊讶道:“那岂不是要跟天下人作对?”

    “我等本就是逆流而动。”

    卓敬捻须道:“可以这么干!不过在做之前,需得先查清楚情况,想明白对策。”

    张宇初亦附和道:“正该如此。”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不错,这件事需得谨慎,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个契机。”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姚广孝抬首笑道,三角眼中精光熠熠:“诸位可还记得李至刚是倒在哪封奏疏上?”

    “自然记得,黄信那封谏书,文风可谓犀利.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还没等卓敬复诵完毕,姚广孝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派出去的人挖到纣王墓了。”

    “啥?”朱高煦愣了愣。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刹那。

    姚广孝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如此表情。

    张宇初张大嘴巴,几息后才缓过神来,他连忙问姚广孝:“没弄错吧?这种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隔了几千年,纣王墓是怎么发现的?”

    姚广孝伸手捋了一把胡须,慢吞吞地说道:“因为要给姜圣挖坟。”

    别误会,不是诅咒,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挖坟”。

    姜星火在出狱时,为了确定自己之前在不同历史线上的七次穿越,究竟是不是跟此方世界的大明处于同一条历史线上,或者说,自己改变的历史到底受不受到未来既定事实的影响,所以委托老和尚派人去挖自己在北宋时期留下的坟冢。

    很遗憾,自己的坟头没挖到,反而把纣王他老人家的坟给刨出来了。

    纣王在同周武王牧野大战失败后,登上鹿台自焚,商朝由此灭亡,周朝建立后周武王为显示他不绝人祀的仁君风范,允许纣王的后代葬其遗骨,纣王的儿子武庚遵照纣王“死后葬于淇河之中”的遗命,命人截断淇水,在河床上凿竖穴而葬,封口后河水照流,而后河流偏移,墓穴便与河床埋在了一起,也正是因为如此,埋藏在河流故道下的纣王墓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纣王墓在姜星火前世,是20世纪才发掘的,发掘的时候,便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了,出土的物品并不完整。

    而此次姚广孝发掘,却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当初我收到派出去的人回信之时,便感觉蹊跷,于是命人暗中查探,果真发现了古怪的事——里面有很多的龟甲,龟甲上面还记录了类似文字的符号,这些文字形态复杂,笔画粗壮,笔画数目繁多,形式上粗犷、自然,并不能辨认出具体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定,于是跟在江南的姜圣通信,方才确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文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甲骨文最初的研究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当时已经发现了一些甲骨文的文字,但是并无有名的研究者留下记录,直到清朝中晚期,随着甲骨文的大量发现,才逐渐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研究体系。

    这就意味着解释权在我啊!

    非但如此,商朝墓葬,尤其是商纣王的墓葬,对于论战有着极为重要的特殊意义,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大价值所在。

    为什么商纣王的墓,对论战有特殊意义?

    是因为变法也好,守旧也罢,争论的核心命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

    这里不得不提的就是,朱熹代表的理学与陈亮代表的事功之学,在数百年前的那场“王霸义利”之争,到底争论的是什么?

    事实上朱熹与陈亮所争的“王霸”,归根结底是历史观的问题,只不过将历史观上升到了政治哲学的高度。

    朱熹认为上古时期及至夏商周三代,统治者为圣王,圣王之间以道心相传,心术纯正,所以社会天理流行,是“王道政治”。

    而三代之后,由于道心的失传,所以汉唐的帝王没有道心,只知道利益和人欲,他们所做的仁义之举,只是恰好与上古圣王的道心一致的偶然之举,因为没有道心,所以汉唐是“霸道政治”。

    其中夏、商、周三代之治作为王道政治,对朱子来说是一种基于孔子的哲学设定、政治理想,或者说,道统。

    这种道统,实际上折射了理学想构建的理想政治社会,也就是圣人当政、贤者被用,如此一来则道与势统一起来,在三代以后的儒者心目中,三代之治最有诱惑之处就在于此。

    朱陈的王霸义利之辩的焦点在于,朱熹与陈亮两人对三代之治历史评价的不同,以及从中体现的对“道统”的解释的不同。

    而陈亮则认为需要“王霸并用,义利双行”,陈亮还说明即便是三代的帝王,也不完全是以王道治天下,中间也有霸道,王道需要霸道为自己开辟道路,便是所谓的“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

    两人在三代之治历史观,也就是“王霸”问题的争论上,基于此,又引出了更深层次的“义利”之辨。

    也就是说,怎么区分“王道”与“霸道”?

    朱熹区分王霸的标准,就在于讲仁义还是倡功利,仁义为王道,功利为霸道,他认为三代统治行仁义不计功利,而汉唐统治一切都基于利欲。

    而陈亮认为仁义和功利是相辅相成的,利也是义,义要通过利来体现,陈亮指出即便是在三代之治的时期,同样也是追求功利的,便是所谓“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

    那么关于这个论战最核心的问题看到这里,聪明人一定会问了,朱熹凭啥这么确信,三代之治就是好的?他又不是姜星火这种穿越者,他也没亲眼看过夏商周三代是什么样。

    答案是,孔子说的。

    孔子在《礼记》中明确表达了因循和弘扬三代治国之道的志向,便是所谓“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逮也,而有志焉”、“周鉴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等等。

    孟子更是言必称三代,朱熹以孔孟正统自居,其他孔孟没解释的东西他可以缝合、自己解释,但这种反复提及、说的清楚的东西,却是万万不能自己解释的,这是他的学术根基乃至立身之本所在,自然要坚持这一观点。

    所以明白了吗?

    三代之治—王霸之争—义利之辩。

    归根结底,都在夏商周这“三代”上。

    而姚广孝误打误撞,本来是给姜星火挖坟,没想到把商朝这个上继夏、下启周的中间朝代的最后一位帝王的坟给挖出来了,而且还伴随着大量甲骨文的出土。

    这相当于,可以直接通过甲骨文这个反应当时商代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记录媒介,来肯定/否定三代之治。

    而甲骨文的解释权,在姜星火的手里。

    换言之,姜星火现在拿到了“王霸义利之辩”最关键的证物!

    还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那种!

    这是足以一击制胜的撒手锏!

    最最最关键的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只有在座的这些已经被牢牢绑定在了变法派战车上的高层刚刚知晓。

    这就意味着,姜星火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把这个决定性的撒手锏留在最重要的决战上面!

    变法,本质上就是要用霸道的手段,来在较短的时间内改变国家的现状,强国富民!

    强国富民,必须要扭转如今“义绝对大于利”的理学思维观念,至少要做到像陈亮主张的那种“王霸并用,义利双行”的状态,否则不图利益,如何开展贸易?还要建设老朱自给自足的大农村社会吗?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事实证明,即便是孔孟那样的圣人,关于三代之治的判断是错的?”

    朱高煦终于后知后觉了起来,虽然他很努力地在学习提升,但基础太差,对于这些事情的反应速度,自然不能跟这些一辈子玩脑筋的人相比。

    “是的。”

    姜星火重重颔首,说道:“王霸义利可以此作为解法,而古今之辩,更是平添了一份胜算,如果能把商代那些骇人听闻的贵族习俗揭示出来,而非把黑锅都扣到纣王一个人头上,那么想来到底是‘古’好还是‘今’好,自然有了对比。”

    张宇初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不由得张宇初不兴奋,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伱的对手”,作为有道门硕儒之称的龙虎山天师,他太清楚儒教到底厉害在哪里了。

    若是真能做成,孔孟圣人的威权必将受损,由此,或许真的能够办到姜星火所说的“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再结合把荀子抬入儒家五圣,一加一减,形势易也。”

    “真妙计也!”

    宋礼忍不住赞叹道。

    众人之前略显悲观的情绪开始被点燃。

    之前儒教理学带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正是因为他们了解理学,知晓儒教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掌控,他们才会觉得悲观。

    而如今姜星火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有着绝对实证的突破口,眼前便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袁珙蹙眉道:“那就是甲骨文翻译出的结果,或者说解释出不利于儒教传统观念里‘三代之治’的结果,别人要是不认,该怎么办?”

    “自然是有办法的。”

    姜星火笑吟吟道:“别忘了,如今站在明处,站在台上的是我们,站在这里会被暗处所中伤,但同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发号施令。”

    “天下龙骨(中药药材名,即古代动物化石)这么多,总有刻着甲骨文的龟甲,倾天下之力,四海之财,难道还找不到佐证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大量刻有甲骨文的龟甲,都是从药材店或是收藏品里翻出来的,眼下时间线更早,没有被煮烂或损坏的龟甲肯定更多,这一点是不用担心的。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对付文官呢?”

    关于如何对付第二种敌人,姜星火其实在江南治水的时候,便有所感悟。

    “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大明行政学。”

    “大明行政学校?是做什么的?”宋礼对此颇为感兴趣,眼见着卓敬变成了卓尚书,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不眼红那是假的,于是热切地问道。

    姜星火说道:“自然是教文官如何当官、行政的,既有每次任职不同官位前的培训,也有定期的专题轮训,譬如学习荀子圣王学说、学习考成法实操条例,以及后续推出的各种变法措施。”

    闻言,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其实仔细想想,以理学为考试标准的科举,是大明选择人才为官的重要手段。

    但是,理学确实不教怎么当官啊!

    所有文官,都是在长期的为官生涯中,琢磨出了当官的秘诀,但是也仅仅是“当官”,是为了仕途,而非为了行政。

    “行政也是一门学问吗?要怎么教呢?”

    “万事皆学问,行政也是如此。”

    姜星火笑道:“一个儒生,从入私塾开蒙,念诗三百,到学四书五经,考童生、秀才,乃至举人、进士,他学的都是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真给他一个县,你觉得他能治理的好嘛?不可能的,这便是因为,理学教的不是行政,行政要有专门的学问来教,名为《行政管理学》。”

    从姜星火的话语里,其实在座的众人,还品出了更深一层的涵义。

    这个大明行政学校,是用来筛选并掌握文官的。

    即便学校内培训学习的结果,与文官的考成法评价、晋升结果等事项不沾边,也没关系。

    因为这个学校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形成自己的圈子,而这个圈子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在学校里站在最高层的姜星火。

    这一点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不需要引申开来讲。

    由此,在文官体系内,变法派将获得一个源源不断的转化基地,此消彼长之下,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双方力量的对比将彻底失去平衡。

    “国师深谋远虑,在下佩服!”

    宋礼想通了这一点后,心悦诚服地拱手道。

    卓敬却是捻须急促地问道:“可是对于第三类敌人,也就是士子,又该如何呢?之前国师说过要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到底是怎样一个整顿的办法?”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整顿国子监的学风,是整顿士林学风的一个开始,也是典型代表,主要从两方面下手,得双管齐下。”

    “一方面是通过国子监里的科学厅,拓展监生的学习范围,学习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的视野拓展了,自然就不会拘泥于过去的空谈,而是对通过亲自动手的实验来探求世界的真理更感兴趣。”

    “另一方面则是恢复洪武旧制。也不是所有严格的制度都恢复,而是恢复其中较好的一些。要知道,政治革新的另一方面,就是学校和考试制度的改革,目前仓促改动科举制度极容易引起巨大反弹,这个暂时不能轻易变只加入荀子内容即可.但作为上游的庙堂、学校,一旦彻底改变,其实最终考试制度的彻底变化,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姚广孝点了点头:“学校培养人才,人才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廷,所以学校学风的好坏,直接影响官场风气,这条路是正路,变革学校与考试制度,本质上就是变革政治。”

    “我这里有一封奏疏,大本且念念。”

    姜星火掏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宋礼朗读。

    这便是他那天与卓敬、解缙提出了整顿国子监学风后,认真思虑,对症下药,总结的具体措施。

    包括了对国子监等各级学校的办学目的、办学方向、学规管理、教材范围、督学检查、教官职责、学生名额、入学条件、裁减生员标准、学生待遇、学校考试标准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可以说憋了这么久憋出来的东西,是真的能直接拿出来用的一套守则,或者说标准。

    宋礼轻声念道:“办学目的,要求以实践为准,在学生员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来日之用。因此决不可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亦或者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败坏学风。”

    “学规管理,以太祖高皇帝所规之法为基准,在学生员不许议政干政,不许结众滋事。”

    “入学条件,在资格上要严格把关,不许诈冒籍,儒学生员升贡太学,更要务求名实,反复考核。”

    “裁减生员标准,通过考核促进国子监教学质量和学生学习成绩的提高,如果在学生员考试多次不合格,则根据具体情况,予以发配充吏或革黜为民,取消学籍。”

    “考试标准,不论是何种考试,都须严加管理,如有考场作弊者,概‘问罪革黜’,绳愆厅(国子监内的执刑机构)视情况施以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刑罚,杖刑、充军,乃至死刑。”

    “除此之外国子监后勤相关,需公示收支明细,诸如校舍损坏,要量工修理,以及相关后勤人员和后勤物资,诸如其斋夫、膳夫、学粮、学田等项,朝廷相关衙门俱要以时拨给,不许迟误克减。”

    “.”

    毫无疑问,要是真的这么搞的话,刚从建文时代快乐没几年的国子监生员,乃至天下所有学校的学生,都要重新遭重了。

    不过姜星火的准备,显然让他们开始安心了下来。

    有一个把所有事情都想好对策的领袖人物,确实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和顾虑,尤其在他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之后,众人更是感觉到了轻松。

    “最后一类敌人,信众,又该如何对付呢?”

    张宇初皱眉道:“要掀起风潮让民众抵制儒教吗?”

    姜星火摆了摆手:“不,我们要利用民智。”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们要创办《明报》,具体章程我已经给陛下提了,解缙这位大笔杆子来做总编,以后《明报》将是我们宣传科学、变法的主阵地。”

    “至于落到具体的宣传口径上,那就是孔圣人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哲人,他也有一些受到历史局限性的认知不足,但这是很小的一方面,孔圣人,或者说传统儒学包括荀子在内的几位圣人,他们的心是好的,只是后来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却没有将他们的思想用在正途上所谓‘理学’,只不过是宋儒自己缝合出来的东西罢了,真正的儒生之学究竟是怎么样的?或者说,孔孟之道的本来模样又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可以去钻研、探讨、宣传的地方。”

    “而且具体的宣传方式,也决不能重复《邸报》的那套,要用民众喜闻乐见的种种形式,现在白话文已经很成熟了,有很多话本作家写的都很好,《三国演义》、《水浒传》,你们可能没听过,但都是我们可以选择刊登连载来推广的我们可以自己写,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否定理学嘛,同时推广白话文,推广通俗文学,也是一种变革,不要小瞧民众在推进历史进程中所能迸发出的力量。”

    姜星火轻声说道:“理学的核心,是儒家传承,是圣贤的理念,因此这些是它的根本,绝不能丢掉,否则,理学就会失去立足之本。”

    从先秦时期,到西汉独尊儒术,再到中间经历种种风风雨雨,儒学,或者说儒教,就像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不断的更换理念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北宋五子,曾经接力一般,对儒学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革新、改变、加固,可这依然改变不了这种情况。

    事实上,所谓“孔孟之道”,便是儒教理学的基础。

    它是从孔子、孟子一脉传承下来,并延续下去的理念,但迫于历代政治环境变化的事实,孔子的继承者,后世儒家弟子为了维护这份理念,选择了偏离正统,它被迫走入了一条越走越歪的路线,逐渐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儒教理学已然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复昔日的孔孟之道,反倒有一股浓郁的封建统治色彩。

    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儒教理学的影响越来越糟糕,已经难以控制。

    但是在另一面,儒教理学始终存在着这个巨大的弊端,就是“儒教理学”是由传统儒家思想衍生出来的。

    换而言之,只需摧毁儒教理学的核心传承部分,就能让理学彻底衰败。

    所以,姜星火提出了这个主意,将儒教理学和原始儒学拆分开来,把北宋五子和孔孟区别开来。

    “打蛇打七寸。”

    张宇初恍然:“所以说,咱们要打掉这一点,否定理学和原始儒学的关联,让儒教理学失去信仰之源,从而失去支撑点。”

    姜星火点头道:“就像我们要变革,不可能将自己的意志强行塞进别人的脑袋里转移给别人,只能通过种种手段改变他人的思想,并通过改变别人的思想来实现变革。”

    宋礼赞叹道:“妙哉!”

    姜星火看向张宇初,问道:“张真人以为呢?”

    张宇初沉吟几息,点头道:“确实,这是唯一解决的办法,否则咱们不可能打赢儒教理学,只能坐以待毙了。”

    姜星火见此,总算稍许松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迎接这一次挑战,从这四个方面进行反击,那就这么定了,诸位觉得如何?”

    “善!”

    “同意。”

    “赞成。”

    “那还等什么?”

    “你说的那件事就交由你处理吧。”

    姜星火叹息道:“若是真到万不得已。”

    “没问题。”姚广孝与他并肩而立,颔首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是他一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并且他有绝对的信心可以顺利地实施。

    姚广孝的这个想法,不过是加速了姜星火的计划执行而已,这是他早就准备的后招了。

    走出房门后,姚广孝转过身看向背负双手,望着窗外的姜星火:“姜圣,此番道统之争,你真的有信心吗?”

    “有!”

    姜星火郑重道。

    “你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没有收回的可能了吗?”姚广孝认真地问道。

    “我明白,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会遭遇各种质疑,但只要能让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我姜星火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姜星火坚定道。

    “拭目以待。”

    姚广孝欣慰的说道:“若是姜圣你能成功了,我们就能在这大争之世中搏出一片未来,倘若失败”

    他看了看姜星火,语气带着浓重的悲悯道:“你也可以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进入第九次轮回。”

    姜星火的脸上的皮肉,不可遏制地跳了跳。

    姚广孝刚才说谎了,在山西太原城边,按照姜星火说提供的线索,他找到了一处坟冢。

    在众人离去之后,一副棺椁摆在了他的面前。

    揭开棺椁的瞬间姜星火整个身躯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棺椁里面躺着的那张脸孔,他很熟悉。

    那是第四世的自己。

    他终于确信了一点,至少在某一条连续的历史线上,他彻底改变了历史。

    棺椁中的肉体已然腐朽,脸颊凹陷的皮肤上所刺的八个大字,却依稀可见,并未褪色多少。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