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萍踪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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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技的峰巅绝顶、集一代宗师蒋听松毕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变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作底蕴,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瑄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技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两招。蒋灵骞说以剑法难度而言,这也就快得匪夷所思了。转眼快过了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却已经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瑄是个学一悟十的,颇能灵活机变,有时竟能自出机杼,使出些原本没有的变招来。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与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临水夜话,吹箫弹琴。蒋灵骞总还是要听沈瑄自弹一曲。沈瑄却有了新的发现,原先那《五湖烟霞引》总也弹不出,后来发现它本是剑谱。但此时沈瑄用那架墨首琴,竟将五套曲子一一地都弹奏了出来。墨首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别的琴弹不出的音调,墨首琴上却可以履险如夷,越转越高,一忽儿又飞流直下,黄龙入海,在深不见底处兴风作浪——当然也须得沈瑄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瑄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察其意蕴。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从未有范府的人来滋扰,夜来夫人更是没影儿。蒋灵骞的右脚早已复原,折断的左腿也渐渐好了。沈瑄给她拆下夹板,以手轻探,断骨连接之处了无痕迹。蒋灵骞下地走走,行动如常。沈瑄便问她打算何日起程回葫芦湾,蒋灵骞笑笑道:“不忙。” 这天夜里,那个怪客又一次从屋檐上飞过,沈瑄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忽然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乌衣人影轻快地窜了进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点中了穴道。 沈瑄不能言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沈郎,你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蒋灵骞早就对那个怪客十分好奇,不知他一个月来昼伏夜出的干些什么。只是她腿脚不便,无法去查探究竟。如今伤好了,自然要出去追踪一番。她却怕沈瑄阻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蒋灵骞跃上房顶,极目望去,刚过三更,上弦月已经落山了,只有满天朦朦的星光,隐约看见那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向范府中奔去。蒋灵骞当即使出天台宗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绝技“玉燕功”,远远地追着那人过去了。 翻过高高的围墙,那怪客落在范府一所小楼顶上,二楼的小窗半支着,透出灯光。蒋灵骞根据地形看来,依稀记得是范府的书房,心道:此人多半是在打范家武技秘籍的主意,那这场热闹可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但是怪客只是略略停留了一会儿,就又纵身跃开,蒋灵骞也就跟上。她跟踪了这人一程,察觉他武技不弱,但若论轻功,远远不及自己,料想不会被他发现,于是紧紧跟着。 转过几个墙头,那人又在一所房子前停了下来,默默地思忖着。那所房子不大,全是用大石砌成,四围竟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这个地方藏在树丛假山之后,十分隐秘。蒋灵骞住在范府之时也未曾见到过。她想了想,这必定是范府十分机要之地。范家为富一方,有的是钱,这里是个金库也不一定,当然可能也有宝刀名剑之类。原来这怪客是个大盗。蒋灵骞正琢磨着是全身而退还是顺手牵羊也捞范定风一把,那人却又跃上房顶,向范府的后院奔去。蒋灵骞只好又跟上,忽然心存疑窦:这个地方既然机密,怎么没人把守呢? 怪客此时不在房顶上飞了,只是沿着屋宇间窄窄的巷道急急前行。想来他这一个月踩盘子都不知踩了多少回,左穿右拐的十分熟练,倒似闭着眼睛也能走似的。蒋灵骞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一个拐弯不见,失了他的踪迹。她屏住气息,脚下是踏雪无痕的“玉燕功”,那人一点儿也未察觉。只是越往后走,房舍越是简单敝陋,已经到了下人们的宿处了,越看越不像有什么宝贝藏着。可奇怪的是,偌大一个范府,连一个上夜的人也没有。蒋灵骞暗暗焦急,这是闹什么名堂? 怪客终于在一间略微整齐的大房前停了下来,四周观望了一会儿,从袖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砍开了大门上的锁,推门进去。蒋灵骞想:怎生我也进去看看才好。那房子的窗户灰蒙蒙的,似乎不宜窥探。忽然看见那房顶上有一个烟囱,不知为什么做得十分宽大,足可容身。她轻轻落在烟囱旁边,向底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黑黝黝、圆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反一点光。她将长剑架在烟囱口上,一手吊着,身子慢慢探下去。屋里更无他人,那怪客正在肆无忌惮地东翻西找。奇怪的是这间房子里没有桌椅床铺,只是几个硕大的水缸、米袋,长案上尽是鱼肉菜蔬,墙角还堆着木炭。蒋灵骞还闻到了一股酱醋混着油烟的味道……这里是范府的大厨房! 蒋灵骞又好气又好笑,她辛辛苦苦跟踪的这位怪侠,敢情是个饿死鬼,深更半夜独闯范府,来厨房找吃的!她脸上甫露笑容,忽然暗叫不好:离她不远处,房梁上匍匐着一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她再仔细看了看,原来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全都是人,个个全副披挂,眼中精光显露——全是有功夫的,正紧紧盯着那怪客。蒋灵骞不敢造次,翻身出来,只蹲在烟囱口上向下看。她动作轻巧灵便,在烟囱中钻上钻下,不但无人听见响动,衣裙上连烟灰也不曾沾上一点。她这时才看出来,今晚只怕非同小可,范家显然安排好了圈套,等着此人入网,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场恶战,那人恐怕占不了便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暗暗高兴。 怪客此时正正地走到了烟囱下面,蒋灵骞注意地看着。怪客将烟囱底下那又黑又圆的东西掀了起来,那原是一口大锅。锅底下还有一些不曾烧尽的木柴,碎碎地掩在一起。怪客拣出一根较长的柴火,将炭木拨开,底下却有一大块干干净净不曾烧过的木板。他把木板拨到一边,下面平放着一卷书。蒋灵骞心道:“是了,还是来偷范家的拳经的。”她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卷什么书,无奈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那怪客好像十分激动的样子,伸手去取那卷轴,忽然啊的一声狂叫,将卷轴掷到了地上。蒋灵骞吓了一跳,却看见卷轴滚开,中间滑出一道银光来。 “哈哈哈……哈哈……”房梁上埋伏的人纷纷跃到地下,大概十几人众,抽出兵刃把怪客团团围住。怪客的右手已然受伤,并不出手迎战,只是狠狠地盯着这一帮人。那些人笑骂道:“好小贼,偷东西偷到厨房里来了!” 怪客哑着嗓子道:“叫范定风给我出来!” “愚夫妇恭候多时啦!”门外翩然转进一个锦袍公子,正是范定风,后面紧跟进一个笑眯眯的美妇,却是夫人宋氏。 “范定风,你好无耻!”怪客怒斥道,“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竟然使这等卑鄙伎俩,在这灶下暗藏毒蛇!” 范定风不疾不徐道:“尊驾差矣,此蛇乃是我们丐帮世代相传的五步金环蛇,是警示小人、克敌制胜的法宝,怎算得卑鄙伎俩!尊驾深夜造访,视我范家为无人之境。范某实在忌惮你功夫了得,又怕动起刀剑来失了和气,所以出此下策,希图留尊驾一步。” 怪客道:“今日算你阴谋得逞!”说着短剑挺出,冲向翼侧的家丁,想杀开一条道出去。却听范定风缓缓道:“哎,小蛇虽名‘五步’,倒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走到五步就会死人。” 怪客闻言,知道丐帮毒蛇名下无虚,右手渐渐地不听使唤起来,不由得停了下来,怒道:“姓范的,你欺人太甚!原来暗使诡计,骗我经书!我只道你范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一点面皮总是要的。你说你只借去一观,到头来却赖下不还,与流氓无赖有什么两样?我若不设法取回,难道我门中的秘籍从此让你范家吞没了!” 蒋灵骞心想:原来这经书却是他的。只听范定风笑道:“误会,误会。我既说是借阅,当然是要还的。只是现在还未练成书上的功夫,还了岂不可惜!不过,你说你来是为了取回你的经书,我却不信,怕不是另有所图?” 怪客道:“图什么?你金陵范家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我稀罕吗?” 范定风笑吟吟地从地上拾起那卷经书,展开来递到怪客眼前:“看看,这分明是我范家的《金风拳法》。尊驾竟对我范氏拳法青眼有加,不惜为之涉险,范某荣幸得紧。” 怪客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蒋灵骞也暗自心惊:这范定风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原来竟然如此阴险狡诈。怪客长吁一口气,终于镇定道:“范定风你果然有谋略,这样说来,昨天夜里那几个上夜聊天的家人,也是你安排好的了?” 范定风笑而不答,旁边一个家丁朗声道:“王三,你现在才发现,可也太迟了。昨日范公子特意安排我们哥儿几个等你,知道你在窗外才说了那番话。” 被叫作王三的那个怪客点头道:“不错,你们一个人说经书一定在书房,一个人说已藏到了库房内。还有一个人喝醉了酒,说是你每夜都将经书亲自拿到大厨房来藏好,我本来是不信的。” 范定风道:“只是你看见书房亮着灯,而库房外又撤了上夜的人,怕我故布疑阵,不敢擅入。这才到厨房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找到了经书是不是?唉,其实你如果真的到库房去,是不会被蛇咬的。” 王三恨恨道:“今日中了你的诡计,也算我无能。解药拿来!” 范定风板着脸道:“可没那么容易!你一连三天在我的宅子里进进出出,还当我不知道!未免太小觑人了。今日不给你吃一点苦头,将来传出去,我金陵范家脸面何在?”蒋灵骞心道:你也够了,他在你家进进出出岂止三天,一个月只怕也有了。 王三笑道:“是你理亏还是我理亏?我倒要看看你要给我什么苦头吃吃!”说着抄起长剑,道,“五步之内不死,我就在五步之间,逼出你的解药来!”他跳出了蒋灵骞的视线,蒋灵骞只听见当当当几声刀剑撞击,然后又停住。范定风冷冷道:“我劝你站着别动,蛇毒一时不致攻心,尚可维持几个时辰。不然,我不用出手,你自己就先倒了。” 王三狂喝道:“范定风,不用说风凉话!你不把经书还回来,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放过你!” 范定风神定气闲道:“实话告诉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这经书固然不是我的,难道就是你的?你自己知道,究竟是令师亲自传授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师父那里偷出来的。” 王三气得哑口无言。范定风又道:“那年你在广州都做了些什么?你害怕身败名裂,要死要活地恳求我别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去,却只答应让我看一眼你的宝贝经书。这笔交易,我是不是太亏了?” 王三道:“你全我名节,我只好为你赴汤蹈火。但经书是我们三醉宫的,却不能因我一人而流落!”蒋灵骞心道:好,他果然是洞庭的,手上暗暗扣了一把绣骨金针。 范定风道:“我知道你把本门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才一意地要拿回经书。但你以为经书是三醉宫的,名节就不是三醉宫的吗?你的事情倘若传到江湖上,我看三醉宫从此撤了祖宗牌位,关门大吉算了。舍却一本没人练得出的劳什子经书,保全大义,也划得来得很啊!而且,我索性把话都说明了吧!我虽然立誓不讲出你在广州的事,却没答应过别的。远的不说,单单是你今晚到我家来偷盗《金风拳法》的事情,足可以令你们三醉宫颜面扫地了。” 这时久未开口的宋夫人终于柔声道:“夫君,洞庭与我们范家一向交好,怎可不给人留面子?今晚的事,就此揭过不提吧。王三,解药可以给你,但你以后别再来了。” 王三呆立不动,并不理宋夫人。突然,他大喝一声:“范定风,今日你我同归于尽吧!”蒋灵骞听见底下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剑鸣响。这一回,却听得出除了王三的一柄短剑之外,尚有两把大刀。范定风改使双刀了吗?蒋灵骞又听了一会儿,分明还夹杂着一个女子轻柔的脚步声。原来宋夫人也参战了。她不由得心中愤懑不平,从烟囱口探出头往下看。 王三且战且退,此时正好跳到了正对着烟囱下的灶台上面,范氏夫妇从两翼攻上。只见王三居高临下,短剑一抖,凌空而落,直击范定风的天灵盖,正是那招横空出世的“鸿飞冥冥日月白”。剑刃上青芒隐动,剑风势不可当,一望而知是使正宗洞庭剑法的高手。蒋灵骞暗暗喝彩。宋夫人见丈夫躲不过,不由一声惨叫。眼见剑尖离范定风的头顶只剩了不到一寸,王三的手臂忽地一软,竟将剑落到了地上。范定风见他竟在紧要关头蛇毒发作,不禁大喜,上前一脚将他撂倒。正要大刀加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好不要脸,倚多为胜!” 范氏夫妇大吃一惊,料想王三有强援到来,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一条白晃晃的绸练从大烟囱中甩下,就势卷住王三的身子,嗖的一声又拉了上去。动作快得不能再快,只一眨眼工夫两人就消失了。 范定风惊骇之下,顾不得煤灰肮脏,从大烟囱中爬了上去,呼喝着:“来者何人?” 宋夫人也紧随其后。 当然是蒋灵骞救了那个怪客。她本来打算先撒一把绣骨金针,再下去把范定风夫妇杀个落花流水,转念一想,还是别露行迹的好,连那一声断喝也太多余。于是放出飞雪白绫卷了王三就走。她顺手点了怪客穴道,拎起他身子,脚下放出“玉燕功”拼命地跑。等范氏夫妇爬到房顶,她早已掠过几棵大树,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范定风运起内功,送出声去:“何方朋友深夜造访寒舍,何不留下万儿来?” 蒋灵骞料想他拍马也追不上自己,只是快跑。范定风又道:“尊驾在舍下大显身手,却连名字都不留下,当真是不把风雨双侠放在眼里吗?” 蒋灵骞听他声音越来越远,知道他没追来,也懒得理他,却想:风雨双侠又是哪里来的人?然后想起宋夫人闺名好像叫作“飞雨”,忍不住偷偷好笑。 范府大厨房的屋顶上,只剩下一身煤灰的“风雨双侠”——范定风和宋飞雨怅然立着,倒像是戏台上抹了黑脸的尉迟恭。 蒋灵骞兜了一个圈子,以防有人暗中跟来。看看绝无危险了,就提着那王三回到了废园中。沈瑄却在院中等着她。蒋灵骞点的那穴道出手很轻,沈瑄一会儿自解了,见蒋灵骞久不回来,不免焦急。 “离离,这是做什么?”沈瑄看见蒋灵骞拉了个受伤的蒙面人进屋,放在椅子上,惊呼道。 蒋灵骞道:“沈郎,他中了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你救得他吗?” 沈瑄搭了搭王三的脉,道:“不妨,这跟钱丹中的蛇毒一模一样。我配有解药,给他吃一粒就是了。”当初徐栊请沈瑄为钱丹治毒,沈瑄找出解药后,回家又配了十几丸带在身上,不想此时又用上了。那王三身上毒性发作,本来十指乌黑、舌头发僵,服下解药后,呕出了一口黑血,渐渐缓过气来。蒋灵骞笑道:“沈郎,范定风要是知道他们丐帮的独门剧毒竟然被你配成了解药,还不气个半死!” 王三此时能说话了,冷冷地看了沈瑄和蒋灵骞两人一会儿,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蒋灵骞道:“侠义心肠呀!” 王三道:“我知道你救我不会有好心。但我有话在先,你杀了我也罢,却不能要挟于我!” 蒋灵骞笑道:“可我救你来,正是为了要挟于你呀!否则费那个力气干什么!那,你记住了,你若答应我呢,将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其实我也很讨厌范定风的。你若不答应呢,我连穴道也不给你解,直接就送回范定风那里了。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你不用说,”王三道,“这就把我送回范定风那里好了。” 蒋灵骞倒不知所措了,当然也不能真的将他送回去。大家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道:“真是的,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从未见过呢!沈郎,烦你把灯拿过来。”说着拔出长剑,挑向王三的蒙面黑布。 “你敢!”王三话音未落,面罩已被割下,却丝毫未伤到面皮。原来却是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长方脸,颇为英俊,只是面色青黄,罩着一层浓浓的风霜忧郁之色,眼睛里满是阴沉怨毒。沈瑄忽然觉得此人十分可怜,蒋灵骞却刷刷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王三甫得自由,立刻抽出腰间短剑,刺向蒋灵骞。蒋灵骞早有防备,哼了一声道:“恩将仇报!” 轻轻闪过剑风,还了一招。沈瑄在一旁看他两人过招,蒋灵骞还胜王三一筹,却并不全力相搏,想来王三蛇毒甫解,手脚不灵,蒋灵骞不想占这个便宜。拆了三十来招,蒋灵骞手腕一翻,剑刃压在了王三喉间,道:“你服不服我?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可就一剑刺下去了。” 王三道:“我很佩服你,只不答应你条件。” 沈瑄道:“离离,你不能杀他。” 蒋灵骞莞尔一笑,道:“沈郎求情,我就不杀你。我又不要你的经书,你倒是听听我的条件再拒绝也不迟呀!” 王三道:“你说!” 蒋灵骞道:“我知道你是三醉宫的高手,只想要你指点一下沈郎的洞庭剑法,别无他求。” 沈瑄其实早也想到蒋灵骞多半打的是这个主意,虽然殊不光明,内心也深盼此人能将自己练不成的三套洞庭剑法讲解一番,遂道:“若能得前辈指教一二,沈某感激不尽。” 王三冷冷道:“这跟夺取经书有什么区别!同样是要我把洞庭剑法泄与外人。不行!” 蒋灵骞道:“真的不行?” 王三道:“不行,一万个不行!” 蒋灵骞无计可施,收回剑道:“不行算了,你走吧。” 王三有点意外,略一迟疑,拔腿就走。蒋灵骞悠悠叹道:“我本来只盼你感激我救你性命,能帮我们这个忙,不料你如此决绝。” 王三闻言,心里也略觉不妥,不禁放慢脚步。 蒋灵骞又道:“沈郎,想不到你身为一代宗师沈醉唯一的孙子,竟然与洞庭武技无缘。” 王三猛地收住脚,回头问道:“你说他是谁?” 蒋灵骞正色道:“他叫沈瑄,是三醉宫沈家的嫡孙。” 王三将信将疑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不是洞庭医仙的后人,解得了丐帮的独门蛇毒吗?沈郎,你自己对他说。” 沈瑄不料蒋灵骞突然间揭出自己身世。他一生谨慎,从不肯轻易对人说起家世,可蒋灵骞既然说了出来,他也没法否认:“我确实祖籍洞庭。” 王三盯着沈瑄的脸看了半天,徐徐道:“是听说二师叔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失散多年,难道是你……不错,我见过二师叔的画像……你长得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沈瑄心下黯然:他自己早已记不清父亲的音容了。三醉宫祖师沈醉在门下徒子徒孙的心目中是天神一样的人物,王三此时望着沈瑄,早没了怒气,只道:“若要我相信……” 沈瑄笑道:“我并未叫你相信。” 蒋灵骞赶紧道:“谁拿自己身世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吧,你也看见了,沈郎是会洞庭剑法的。他从小没在洞庭长大,后来遇见了三醉宫的一位师姊,为了不忘本,跟着学了几套洞庭剑法。岂知那师姊却没教得完全,内功心法一律省却,所以老也练不好。因此才想向你请教。”她一把拉过沈瑄的左臂,道,“你若不信,看!” 沈瑄的手腕上赫然刺了一柄阴阳剑,正是洞庭门人的标记。王三一声哀叹,也伸出左腕,一样地刺着阴阳剑。他缓缓道:“你既是太师父的孙子,何以跟天台的女孩子在一起?也罢,人世间的事情很难说……很难说……”他满目凄凉,忽然回头对蒋灵骞道,“好,我就教沈师弟剑法。但你须得立个誓。” 蒋灵骞会意道:“今晚范定风讲的那些话,我本来也不懂,只当没听到。今后若向任何人提起,一定不得好死。你尽可相信我。不过,受惠于你,总可以称你一声王师兄吧?” “王师兄?”王三一愣,徐徐道:“随你便……” 半月之内,王三果然将三套洞庭剑法的心法尽数传授给了沈瑄。沈瑄本来已将招式练得纯熟,他内功又好,因此学得十分快。三种剑法,心到意到,于洞庭剑法的要义领会颇深,威力大不同于往日。那王三虽然冷漠,也忍不住不时地称赞他。蒋灵骞虽然总是在教剑法时回避开来,知道沈瑄进步很快,也十分欢喜。沈瑄与蒋灵骞跟那王三交往几日,发现此人虽然表面冷酷怪异,内心却仍是正直良善,彼此也就渐渐意气相投。到得剑法传完,王三就向两人辞行,说是不在金陵待下去了,要去做一番远游。三人就在废园水边依依惜别。王三对沈瑄说:“沈师弟,你我相识一场,难得十分投契,也算有缘了。但今日一别,也就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沈瑄闻言,略感怅然,道:“师兄指点武技,这番恩德小弟永远记着。” 王三道:“你真的感谢我,就记住,将来永不可提起你识得我这个人,更不能提到我教你武技。” 沈瑄料到他有难言之隐,点头同意。王三转过身向院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沈瑄道:“沈师弟,你资质极佳,又是太师父的嫡孙,应该是洞庭武学当之无愧的传人。你将来若能好好修习洞庭武技,前途不可限量。我能教你的很是有限,你何不回洞庭湖三醉宫去,向吴掌门拜师学艺?吴掌门是你阿翁的首徒,又是你的亲舅舅。他为人极是宽厚慈祥,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将来你若成大器,也是我三醉宫的光荣。” 沈瑄看他渐渐走远,默默思忖着。忽听蒋灵骞道:“你会去洞庭湖吗?” 沈瑄知道王师兄临别这些话定然不虚。他其实也对三醉宫向往得紧,只是贸然前去,不知合不合适。他笑笑道:“将来再说。” 蒋灵骞道:“沈郎,那日我迫不得已在人前提起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他教你武技,盼你别见怪。” 沈瑄道:“我几时怪你来?离离,我觉得你待我实在很好。” 蒋灵骞点头:“知道我对你好,你可都要记着。我也是有所图谋的。” 沈瑄哑然,只觉得她盯着自己的眼神里别有深意,半晌方问:“你要我做什么?” 蒋灵骞似乎微微叹了一声,忽然笑道:“我的腿伤快好了,你陪我去趟太湖,好不好啦?”
沈瑄松了一口气。
“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技的峰巅绝顶、集一代宗师蒋听松毕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变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作底蕴,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瑄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技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两招。蒋灵骞说以剑法难度而言,这也就快得匪夷所思了。转眼快过了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却已经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瑄是个学一悟十的,颇能灵活机变,有时竟能自出机杼,使出些原本没有的变招来。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与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临水夜话,吹箫弹琴。蒋灵骞总还是要听沈瑄自弹一曲。沈瑄却有了新的发现,原先那《五湖烟霞引》总也弹不出,后来发现它本是剑谱。但此时沈瑄用那架墨首琴,竟将五套曲子一一地都弹奏了出来。墨首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别的琴弹不出的音调,墨首琴上却可以履险如夷,越转越高,一忽儿又飞流直下,黄龙入海,在深不见底处兴风作浪——当然也须得沈瑄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瑄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察其意蕴。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从未有范府的人来滋扰,夜来夫人更是没影儿。蒋灵骞的右脚早已复原,折断的左腿也渐渐好了。沈瑄给她拆下夹板,以手轻探,断骨连接之处了无痕迹。蒋灵骞下地走走,行动如常。沈瑄便问她打算何日起程回葫芦湾,蒋灵骞笑笑道:“不忙。” 这天夜里,那个怪客又一次从屋檐上飞过,沈瑄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忽然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乌衣人影轻快地窜了进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点中了穴道。 沈瑄不能言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沈郎,你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蒋灵骞早就对那个怪客十分好奇,不知他一个月来昼伏夜出的干些什么。只是她腿脚不便,无法去查探究竟。如今伤好了,自然要出去追踪一番。她却怕沈瑄阻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蒋灵骞跃上房顶,极目望去,刚过三更,上弦月已经落山了,只有满天朦朦的星光,隐约看见那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向范府中奔去。蒋灵骞当即使出天台宗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绝技“玉燕功”,远远地追着那人过去了。 翻过高高的围墙,那怪客落在范府一所小楼顶上,二楼的小窗半支着,透出灯光。蒋灵骞根据地形看来,依稀记得是范府的书房,心道:此人多半是在打范家武技秘籍的主意,那这场热闹可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但是怪客只是略略停留了一会儿,就又纵身跃开,蒋灵骞也就跟上。她跟踪了这人一程,察觉他武技不弱,但若论轻功,远远不及自己,料想不会被他发现,于是紧紧跟着。 转过几个墙头,那人又在一所房子前停了下来,默默地思忖着。那所房子不大,全是用大石砌成,四围竟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这个地方藏在树丛假山之后,十分隐秘。蒋灵骞住在范府之时也未曾见到过。她想了想,这必定是范府十分机要之地。范家为富一方,有的是钱,这里是个金库也不一定,当然可能也有宝刀名剑之类。原来这怪客是个大盗。蒋灵骞正琢磨着是全身而退还是顺手牵羊也捞范定风一把,那人却又跃上房顶,向范府的后院奔去。蒋灵骞只好又跟上,忽然心存疑窦:这个地方既然机密,怎么没人把守呢? 怪客此时不在房顶上飞了,只是沿着屋宇间窄窄的巷道急急前行。想来他这一个月踩盘子都不知踩了多少回,左穿右拐的十分熟练,倒似闭着眼睛也能走似的。蒋灵骞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一个拐弯不见,失了他的踪迹。她屏住气息,脚下是踏雪无痕的“玉燕功”,那人一点儿也未察觉。只是越往后走,房舍越是简单敝陋,已经到了下人们的宿处了,越看越不像有什么宝贝藏着。可奇怪的是,偌大一个范府,连一个上夜的人也没有。蒋灵骞暗暗焦急,这是闹什么名堂? 怪客终于在一间略微整齐的大房前停了下来,四周观望了一会儿,从袖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砍开了大门上的锁,推门进去。蒋灵骞想:怎生我也进去看看才好。那房子的窗户灰蒙蒙的,似乎不宜窥探。忽然看见那房顶上有一个烟囱,不知为什么做得十分宽大,足可容身。她轻轻落在烟囱旁边,向底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黑黝黝、圆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反一点光。她将长剑架在烟囱口上,一手吊着,身子慢慢探下去。屋里更无他人,那怪客正在肆无忌惮地东翻西找。奇怪的是这间房子里没有桌椅床铺,只是几个硕大的水缸、米袋,长案上尽是鱼肉菜蔬,墙角还堆着木炭。蒋灵骞还闻到了一股酱醋混着油烟的味道……这里是范府的大厨房! 蒋灵骞又好气又好笑,她辛辛苦苦跟踪的这位怪侠,敢情是个饿死鬼,深更半夜独闯范府,来厨房找吃的!她脸上甫露笑容,忽然暗叫不好:离她不远处,房梁上匍匐着一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她再仔细看了看,原来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全都是人,个个全副披挂,眼中精光显露——全是有功夫的,正紧紧盯着那怪客。蒋灵骞不敢造次,翻身出来,只蹲在烟囱口上向下看。她动作轻巧灵便,在烟囱中钻上钻下,不但无人听见响动,衣裙上连烟灰也不曾沾上一点。她这时才看出来,今晚只怕非同小可,范家显然安排好了圈套,等着此人入网,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场恶战,那人恐怕占不了便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暗暗高兴。 怪客此时正正地走到了烟囱下面,蒋灵骞注意地看着。怪客将烟囱底下那又黑又圆的东西掀了起来,那原是一口大锅。锅底下还有一些不曾烧尽的木柴,碎碎地掩在一起。怪客拣出一根较长的柴火,将炭木拨开,底下却有一大块干干净净不曾烧过的木板。他把木板拨到一边,下面平放着一卷书。蒋灵骞心道:“是了,还是来偷范家的拳经的。”她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卷什么书,无奈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那怪客好像十分激动的样子,伸手去取那卷轴,忽然啊的一声狂叫,将卷轴掷到了地上。蒋灵骞吓了一跳,却看见卷轴滚开,中间滑出一道银光来。 “哈哈哈……哈哈……”房梁上埋伏的人纷纷跃到地下,大概十几人众,抽出兵刃把怪客团团围住。怪客的右手已然受伤,并不出手迎战,只是狠狠地盯着这一帮人。那些人笑骂道:“好小贼,偷东西偷到厨房里来了!” 怪客哑着嗓子道:“叫范定风给我出来!” “愚夫妇恭候多时啦!”门外翩然转进一个锦袍公子,正是范定风,后面紧跟进一个笑眯眯的美妇,却是夫人宋氏。 “范定风,你好无耻!”怪客怒斥道,“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竟然使这等卑鄙伎俩,在这灶下暗藏毒蛇!” 范定风不疾不徐道:“尊驾差矣,此蛇乃是我们丐帮世代相传的五步金环蛇,是警示小人、克敌制胜的法宝,怎算得卑鄙伎俩!尊驾深夜造访,视我范家为无人之境。范某实在忌惮你功夫了得,又怕动起刀剑来失了和气,所以出此下策,希图留尊驾一步。” 怪客道:“今日算你阴谋得逞!”说着短剑挺出,冲向翼侧的家丁,想杀开一条道出去。却听范定风缓缓道:“哎,小蛇虽名‘五步’,倒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走到五步就会死人。” 怪客闻言,知道丐帮毒蛇名下无虚,右手渐渐地不听使唤起来,不由得停了下来,怒道:“姓范的,你欺人太甚!原来暗使诡计,骗我经书!我只道你范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一点面皮总是要的。你说你只借去一观,到头来却赖下不还,与流氓无赖有什么两样?我若不设法取回,难道我门中的秘籍从此让你范家吞没了!” 蒋灵骞心想:原来这经书却是他的。只听范定风笑道:“误会,误会。我既说是借阅,当然是要还的。只是现在还未练成书上的功夫,还了岂不可惜!不过,你说你来是为了取回你的经书,我却不信,怕不是另有所图?” 怪客道:“图什么?你金陵范家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我稀罕吗?” 范定风笑吟吟地从地上拾起那卷经书,展开来递到怪客眼前:“看看,这分明是我范家的《金风拳法》。尊驾竟对我范氏拳法青眼有加,不惜为之涉险,范某荣幸得紧。” 怪客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蒋灵骞也暗自心惊:这范定风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原来竟然如此阴险狡诈。怪客长吁一口气,终于镇定道:“范定风你果然有谋略,这样说来,昨天夜里那几个上夜聊天的家人,也是你安排好的了?” 范定风笑而不答,旁边一个家丁朗声道:“王三,你现在才发现,可也太迟了。昨日范公子特意安排我们哥儿几个等你,知道你在窗外才说了那番话。” 被叫作王三的那个怪客点头道:“不错,你们一个人说经书一定在书房,一个人说已藏到了库房内。还有一个人喝醉了酒,说是你每夜都将经书亲自拿到大厨房来藏好,我本来是不信的。” 范定风道:“只是你看见书房亮着灯,而库房外又撤了上夜的人,怕我故布疑阵,不敢擅入。这才到厨房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找到了经书是不是?唉,其实你如果真的到库房去,是不会被蛇咬的。” 王三恨恨道:“今日中了你的诡计,也算我无能。解药拿来!” 范定风板着脸道:“可没那么容易!你一连三天在我的宅子里进进出出,还当我不知道!未免太小觑人了。今日不给你吃一点苦头,将来传出去,我金陵范家脸面何在?”蒋灵骞心道:你也够了,他在你家进进出出岂止三天,一个月只怕也有了。 王三笑道:“是你理亏还是我理亏?我倒要看看你要给我什么苦头吃吃!”说着抄起长剑,道,“五步之内不死,我就在五步之间,逼出你的解药来!”他跳出了蒋灵骞的视线,蒋灵骞只听见当当当几声刀剑撞击,然后又停住。范定风冷冷道:“我劝你站着别动,蛇毒一时不致攻心,尚可维持几个时辰。不然,我不用出手,你自己就先倒了。” 王三狂喝道:“范定风,不用说风凉话!你不把经书还回来,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放过你!” 范定风神定气闲道:“实话告诉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这经书固然不是我的,难道就是你的?你自己知道,究竟是令师亲自传授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师父那里偷出来的。” 王三气得哑口无言。范定风又道:“那年你在广州都做了些什么?你害怕身败名裂,要死要活地恳求我别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去,却只答应让我看一眼你的宝贝经书。这笔交易,我是不是太亏了?” 王三道:“你全我名节,我只好为你赴汤蹈火。但经书是我们三醉宫的,却不能因我一人而流落!”蒋灵骞心道:好,他果然是洞庭的,手上暗暗扣了一把绣骨金针。 范定风道:“我知道你把本门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才一意地要拿回经书。但你以为经书是三醉宫的,名节就不是三醉宫的吗?你的事情倘若传到江湖上,我看三醉宫从此撤了祖宗牌位,关门大吉算了。舍却一本没人练得出的劳什子经书,保全大义,也划得来得很啊!而且,我索性把话都说明了吧!我虽然立誓不讲出你在广州的事,却没答应过别的。远的不说,单单是你今晚到我家来偷盗《金风拳法》的事情,足可以令你们三醉宫颜面扫地了。” 这时久未开口的宋夫人终于柔声道:“夫君,洞庭与我们范家一向交好,怎可不给人留面子?今晚的事,就此揭过不提吧。王三,解药可以给你,但你以后别再来了。” 王三呆立不动,并不理宋夫人。突然,他大喝一声:“范定风,今日你我同归于尽吧!”蒋灵骞听见底下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剑鸣响。这一回,却听得出除了王三的一柄短剑之外,尚有两把大刀。范定风改使双刀了吗?蒋灵骞又听了一会儿,分明还夹杂着一个女子轻柔的脚步声。原来宋夫人也参战了。她不由得心中愤懑不平,从烟囱口探出头往下看。 王三且战且退,此时正好跳到了正对着烟囱下的灶台上面,范氏夫妇从两翼攻上。只见王三居高临下,短剑一抖,凌空而落,直击范定风的天灵盖,正是那招横空出世的“鸿飞冥冥日月白”。剑刃上青芒隐动,剑风势不可当,一望而知是使正宗洞庭剑法的高手。蒋灵骞暗暗喝彩。宋夫人见丈夫躲不过,不由一声惨叫。眼见剑尖离范定风的头顶只剩了不到一寸,王三的手臂忽地一软,竟将剑落到了地上。范定风见他竟在紧要关头蛇毒发作,不禁大喜,上前一脚将他撂倒。正要大刀加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好不要脸,倚多为胜!” 范氏夫妇大吃一惊,料想王三有强援到来,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一条白晃晃的绸练从大烟囱中甩下,就势卷住王三的身子,嗖的一声又拉了上去。动作快得不能再快,只一眨眼工夫两人就消失了。 范定风惊骇之下,顾不得煤灰肮脏,从大烟囱中爬了上去,呼喝着:“来者何人?” 宋夫人也紧随其后。 当然是蒋灵骞救了那个怪客。她本来打算先撒一把绣骨金针,再下去把范定风夫妇杀个落花流水,转念一想,还是别露行迹的好,连那一声断喝也太多余。于是放出飞雪白绫卷了王三就走。她顺手点了怪客穴道,拎起他身子,脚下放出“玉燕功”拼命地跑。等范氏夫妇爬到房顶,她早已掠过几棵大树,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范定风运起内功,送出声去:“何方朋友深夜造访寒舍,何不留下万儿来?” 蒋灵骞料想他拍马也追不上自己,只是快跑。范定风又道:“尊驾在舍下大显身手,却连名字都不留下,当真是不把风雨双侠放在眼里吗?” 蒋灵骞听他声音越来越远,知道他没追来,也懒得理他,却想:风雨双侠又是哪里来的人?然后想起宋夫人闺名好像叫作“飞雨”,忍不住偷偷好笑。 范府大厨房的屋顶上,只剩下一身煤灰的“风雨双侠”——范定风和宋飞雨怅然立着,倒像是戏台上抹了黑脸的尉迟恭。 蒋灵骞兜了一个圈子,以防有人暗中跟来。看看绝无危险了,就提着那王三回到了废园中。沈瑄却在院中等着她。蒋灵骞点的那穴道出手很轻,沈瑄一会儿自解了,见蒋灵骞久不回来,不免焦急。 “离离,这是做什么?”沈瑄看见蒋灵骞拉了个受伤的蒙面人进屋,放在椅子上,惊呼道。 蒋灵骞道:“沈郎,他中了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你救得他吗?” 沈瑄搭了搭王三的脉,道:“不妨,这跟钱丹中的蛇毒一模一样。我配有解药,给他吃一粒就是了。”当初徐栊请沈瑄为钱丹治毒,沈瑄找出解药后,回家又配了十几丸带在身上,不想此时又用上了。那王三身上毒性发作,本来十指乌黑、舌头发僵,服下解药后,呕出了一口黑血,渐渐缓过气来。蒋灵骞笑道:“沈郎,范定风要是知道他们丐帮的独门剧毒竟然被你配成了解药,还不气个半死!” 王三此时能说话了,冷冷地看了沈瑄和蒋灵骞两人一会儿,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蒋灵骞道:“侠义心肠呀!” 王三道:“我知道你救我不会有好心。但我有话在先,你杀了我也罢,却不能要挟于我!” 蒋灵骞笑道:“可我救你来,正是为了要挟于你呀!否则费那个力气干什么!那,你记住了,你若答应我呢,将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其实我也很讨厌范定风的。你若不答应呢,我连穴道也不给你解,直接就送回范定风那里了。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你不用说,”王三道,“这就把我送回范定风那里好了。” 蒋灵骞倒不知所措了,当然也不能真的将他送回去。大家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道:“真是的,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从未见过呢!沈郎,烦你把灯拿过来。”说着拔出长剑,挑向王三的蒙面黑布。 “你敢!”王三话音未落,面罩已被割下,却丝毫未伤到面皮。原来却是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长方脸,颇为英俊,只是面色青黄,罩着一层浓浓的风霜忧郁之色,眼睛里满是阴沉怨毒。沈瑄忽然觉得此人十分可怜,蒋灵骞却刷刷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王三甫得自由,立刻抽出腰间短剑,刺向蒋灵骞。蒋灵骞早有防备,哼了一声道:“恩将仇报!” 轻轻闪过剑风,还了一招。沈瑄在一旁看他两人过招,蒋灵骞还胜王三一筹,却并不全力相搏,想来王三蛇毒甫解,手脚不灵,蒋灵骞不想占这个便宜。拆了三十来招,蒋灵骞手腕一翻,剑刃压在了王三喉间,道:“你服不服我?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可就一剑刺下去了。” 王三道:“我很佩服你,只不答应你条件。” 沈瑄道:“离离,你不能杀他。” 蒋灵骞莞尔一笑,道:“沈郎求情,我就不杀你。我又不要你的经书,你倒是听听我的条件再拒绝也不迟呀!” 王三道:“你说!” 蒋灵骞道:“我知道你是三醉宫的高手,只想要你指点一下沈郎的洞庭剑法,别无他求。” 沈瑄其实早也想到蒋灵骞多半打的是这个主意,虽然殊不光明,内心也深盼此人能将自己练不成的三套洞庭剑法讲解一番,遂道:“若能得前辈指教一二,沈某感激不尽。” 王三冷冷道:“这跟夺取经书有什么区别!同样是要我把洞庭剑法泄与外人。不行!” 蒋灵骞道:“真的不行?” 王三道:“不行,一万个不行!” 蒋灵骞无计可施,收回剑道:“不行算了,你走吧。” 王三有点意外,略一迟疑,拔腿就走。蒋灵骞悠悠叹道:“我本来只盼你感激我救你性命,能帮我们这个忙,不料你如此决绝。” 王三闻言,心里也略觉不妥,不禁放慢脚步。 蒋灵骞又道:“沈郎,想不到你身为一代宗师沈醉唯一的孙子,竟然与洞庭武技无缘。” 王三猛地收住脚,回头问道:“你说他是谁?” 蒋灵骞正色道:“他叫沈瑄,是三醉宫沈家的嫡孙。” 王三将信将疑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不是洞庭医仙的后人,解得了丐帮的独门蛇毒吗?沈郎,你自己对他说。” 沈瑄不料蒋灵骞突然间揭出自己身世。他一生谨慎,从不肯轻易对人说起家世,可蒋灵骞既然说了出来,他也没法否认:“我确实祖籍洞庭。” 王三盯着沈瑄的脸看了半天,徐徐道:“是听说二师叔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失散多年,难道是你……不错,我见过二师叔的画像……你长得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沈瑄心下黯然:他自己早已记不清父亲的音容了。三醉宫祖师沈醉在门下徒子徒孙的心目中是天神一样的人物,王三此时望着沈瑄,早没了怒气,只道:“若要我相信……” 沈瑄笑道:“我并未叫你相信。” 蒋灵骞赶紧道:“谁拿自己身世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吧,你也看见了,沈郎是会洞庭剑法的。他从小没在洞庭长大,后来遇见了三醉宫的一位师姊,为了不忘本,跟着学了几套洞庭剑法。岂知那师姊却没教得完全,内功心法一律省却,所以老也练不好。因此才想向你请教。”她一把拉过沈瑄的左臂,道,“你若不信,看!” 沈瑄的手腕上赫然刺了一柄阴阳剑,正是洞庭门人的标记。王三一声哀叹,也伸出左腕,一样地刺着阴阳剑。他缓缓道:“你既是太师父的孙子,何以跟天台的女孩子在一起?也罢,人世间的事情很难说……很难说……”他满目凄凉,忽然回头对蒋灵骞道,“好,我就教沈师弟剑法。但你须得立个誓。” 蒋灵骞会意道:“今晚范定风讲的那些话,我本来也不懂,只当没听到。今后若向任何人提起,一定不得好死。你尽可相信我。不过,受惠于你,总可以称你一声王师兄吧?” “王师兄?”王三一愣,徐徐道:“随你便……” 半月之内,王三果然将三套洞庭剑法的心法尽数传授给了沈瑄。沈瑄本来已将招式练得纯熟,他内功又好,因此学得十分快。三种剑法,心到意到,于洞庭剑法的要义领会颇深,威力大不同于往日。那王三虽然冷漠,也忍不住不时地称赞他。蒋灵骞虽然总是在教剑法时回避开来,知道沈瑄进步很快,也十分欢喜。沈瑄与蒋灵骞跟那王三交往几日,发现此人虽然表面冷酷怪异,内心却仍是正直良善,彼此也就渐渐意气相投。到得剑法传完,王三就向两人辞行,说是不在金陵待下去了,要去做一番远游。三人就在废园水边依依惜别。王三对沈瑄说:“沈师弟,你我相识一场,难得十分投契,也算有缘了。但今日一别,也就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沈瑄闻言,略感怅然,道:“师兄指点武技,这番恩德小弟永远记着。” 王三道:“你真的感谢我,就记住,将来永不可提起你识得我这个人,更不能提到我教你武技。” 沈瑄料到他有难言之隐,点头同意。王三转过身向院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沈瑄道:“沈师弟,你资质极佳,又是太师父的嫡孙,应该是洞庭武学当之无愧的传人。你将来若能好好修习洞庭武技,前途不可限量。我能教你的很是有限,你何不回洞庭湖三醉宫去,向吴掌门拜师学艺?吴掌门是你阿翁的首徒,又是你的亲舅舅。他为人极是宽厚慈祥,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将来你若成大器,也是我三醉宫的光荣。” 沈瑄看他渐渐走远,默默思忖着。忽听蒋灵骞道:“你会去洞庭湖吗?” 沈瑄知道王师兄临别这些话定然不虚。他其实也对三醉宫向往得紧,只是贸然前去,不知合不合适。他笑笑道:“将来再说。” 蒋灵骞道:“沈郎,那日我迫不得已在人前提起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他教你武技,盼你别见怪。” 沈瑄道:“我几时怪你来?离离,我觉得你待我实在很好。” 蒋灵骞点头:“知道我对你好,你可都要记着。我也是有所图谋的。” 沈瑄哑然,只觉得她盯着自己的眼神里别有深意,半晌方问:“你要我做什么?” 蒋灵骞似乎微微叹了一声,忽然笑道:“我的腿伤快好了,你陪我去趟太湖,好不好啦?”
沈瑄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