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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冬至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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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霜,月娘光;柏叶红,丸子捧。”

    廖婉玗坐在桌前,手上搓着白色的糯米丸子,想起阿妈教过她的儿歌,念出声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大家会聚在大饭厅内,搓丸子捏元宝,然后煮上一大锅甜丸子汤,多数时候,吃的都是白丸子,她还记得,二姐和四姐结婚那年,因为家里添了新丁,做的是红丸子。

    滚沸的水中,加上生姜和板塘,圆胖的丸子噼哩噗噜倒下锅,不消一会,香甜的丸子汤就做好了。

    但做好了也不能吃,一家老小在廖湛山的带领下祭祖,得祭祖之后,才能分而食之。

    廖熹跚特别喜欢吃这种黏甜的食物,每到冬至都是起床最积极的一个,催着大家快点做,为的,就是能早点吃上甜丸子。大约是小孩子都这样喜甜,她还记得阿妈说过另外两句童谣,“爱吃丸子汤,盼啊天未光”。

    廖婉玗记事比较晚,想不起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爱吃这种东西,反正从她有印象起,牙齿就不大好,并不能吃很多甜。

    廖熹跚如往常一样跟着捣乱,半天也搓不出一个丸子来,反倒弄的桌上和地上,都是面粉。

    廖婉玗也不管他,任由他玩,脑海里想的,是一会还要不要祭祖……

    陈秉译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在冬至的大早上,也不知是实在等不了冬节后来,还是千思万想才决定就要今天来。

    因为天气的原因,他在长袍外面套了一件马褂,但那马褂又不大像他自己的,是个不长不短的尴尬尺寸,他一双手交叉拢在袖子里,目光如炬地看着廖婉玗。

    此时,距离上次的不欢而散,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廖婉玗对于他的无礼早就不生气了,见他来,还以为他也是想开了,全当彼此是和好了,笑着让他进屋坐,还要给他也分碗甜丸子汤。

    陈秉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他好似头一次见到廖婉玗似得将她打量了一番,然后踱着步往屋里走,怕她藏了人似得,又将每个房间都走了一圈,“我要走了。”

    “去哪?”廖婉玗停下搓丸子的手,转过身去看他。

    “我要去北平,去京师请愿。关东鼠疫,苏北饥荒,朝廷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讲这话的时候,陈秉译眼中仿佛带着一团火苗,只等着他到了京师,就将不停割地赔款的朝廷大臣们就焚烧殆尽,给人民一场痛快的燎原火,将封建统治烧死烧绝,让每个人都能够自由平等。

    廖婉玗一直觉得,人有追求是件好事情。有了追求和目标,才能不断发现自己的不足,进而知学进步,所以她对陈秉译要去京师的事情,虽然谈不上看好,但从朋友的角度来说,也算是支持。

    “那你得注意安全。”

    他点点头,脑袋微微歪着,目光毫不避讳地盯着廖婉玗看,“你舍不得我?”

    舍不得倒是谈不上,她不过出于礼貌才说了这句话,一想到陈秉译上次对她的误会,她觉得自己得长个记性,以后不能讲任何一句引起他误会的话。

    “都得注意安全,我看了报纸,抓了好些人的样子。”

    陈秉译听她这样说,反倒觉得坐实了自己的想法,他走上前,俯着身去看廖婉玗,充满了压迫感。

    “为了我,你还特意去关注这些事情?”他目光炯炯,语调上扬,面上有忍不住的喜色。

    廖婉玗对他的行为和话语觉得不舒服,尽量自然地站起身来,端着搓好的白圆子,就往厨房走。

    她觉得陈秉译不大对劲,想离他远一点,并且盘算着怎样能让他快点离开。但陈秉译显然没有觉悟,他如影随形地跟在廖婉玗身后,也进了厨房。廖婉玗站在灶台边上烧水,他就在两步开外的位置抱臂看着她。

    木头在灶坑里噼里啪啦得响着,铁皮卷的烟囱管子在天棚顶上拐了个弯,伸出到窗户外头,她蹲下身去又添了两小块木头,希望水能快点烧开。

    她现在说什么都不对,任何一句无心的话,都会被陈秉译解做有意,所以,她干脆选择沉默。但沉默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用处,毕竟陈秉译的内心世界很丰富,此时此刻,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也能解读出千言万语来。

    他不像是个革命者,倒像是个诗人或者小说家。只消一片枯黄的落叶,便会让他感受到整个世界的秋天,继而联想到苍白的冬与万物生发的春。

    “我后天就走。”

    廖婉玗背对着陈秉译,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板糖在滚水中快速地融化,她用铝勺在锅中搅了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白团子下到锅里,廖熹跚闻着甜甜的味道,走进了厨房。

    这不算宽敞的空间,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虽然略显逼仄,但反而让廖婉玗松下一口气来。她刚才虽然不曾回头,但陈秉译的目光仿佛要洞穿她似得,实在让她无法忽略。

    甜丸子汤终于做好了,廖婉玗先是用大瓷碗成了一碗,同昨日买的一包饼干和一包蜜饯一道摆在桌子上,简陋地祭了祖。

    陈秉译也站在他们身后拜了拜,嘴巴里还低低地念叨着什么,廖婉玗半句也没有听清楚。

    趁着未凉,三个人将大碗里的甜丸子汤分而食之,吃完后廖婉玗收拾碗筷,陈秉译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忍不住问道:“你家今日不祭祖吗?”

    “不急。”他吃了一碗热乎乎地甜圆子汤,歪歪扭扭地依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廖婉玗刷碗,“你后天来送我吗?”

    廖婉玗手里的动作一滞,“我要上工。”

    陈秉译这会没想起来,她的工作也是甄顾介绍的,所以态度上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同她又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自己的理想与建设,就连革命成功之后,他想去建设厅的技正室工作都想好了。

    廖婉玗并不知道技正室具体是个做什么的部门,但想来建设厅嘛,一定是做建设的了。

    他现在不但规划自己的生活,都开始想要规划别人的生活了。

    ###

    因为船厂接了一个组装的订单,所以冬节也在加班,廖婉玗本来是没有什么必要去的,但她想着等会小弟去上学了,玩意陈秉译还是不走,那就有些糟糕了。于是她借口自己要给组装工们翻译说明书,也跟着弟弟一道出门了。

    陈秉译对于这件事多少有些意见,他觉得廖婉玗太无情了,他都要走了,她也不想多同他相处一阵子。

    殊不知,廖婉玗大约是整个鹭州,最想他快点离开的人了。

    “你也不问问我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可有同伴同行?”陈秉译讲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埋怨。

    廖婉玗在锁门,门锁咔哒咔哒地响了两声,拔下钥匙后,她又推了推,确定关好了,就牵起弟弟的手,一步一步往楼下走。

    陈秉译见她不做回应,用手一撑楼梯栏杆,直接就翻到了下一层去,站在转弯处的小平台上堵着她。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廖婉玗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弟弟下楼的脚步,生怕他踩不稳当,“没有。”

    陈秉译“哎呀”了一声,“我都是为你好的,女孩子还是要自爱,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虽然理解你,不嫌弃你,但别人未必。”

    廖婉玗牵着弟弟的手收紧了一下,廖熹跚似乎是被捏疼了,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姐姐。

    “我自问,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与任何人往来都是光明正大的。若是原来,兴许我还会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但现在,别人怎么看我一点都不重要。”

    陈秉译这会还没听出她的不悦,口中应了几个“是”,然后说:“别人的看法当然不重要,但我的话你总是要听的。虽然我阿爸只是个教画画的先生,但我们家到底也是要看出身的。你原来虽然是富贵荣华,可现在也不过落魄成了普通人的样子。若是想要进我们家的门,人总要清清白白才好。”

    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并且每一个想法都是及其自我的,廖婉玗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拉着弟弟从他身边走过。

    陈秉译这回倒是没从她身边跳过去,只是觉得自己被无视了,有些不大高兴,他伸出手去拉廖婉玗,想让她停下来好好同他说话。

    是人皆知,下楼梯是一件需要双脚交替的行为,就在陈秉译伸手拉她的瞬间,廖婉玗一只脚还没落稳,整个人因为他的拉扯忽然间就失去了重心。

    在摔下楼梯的哪一个瞬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松手,她不能拉着弟弟一起摔下去。

    从二楼到一楼之间,一共有二十五阶楼梯,中间被转弯处的小平台一分,下半段还剩十三阶,廖婉玗就结结实实地滚了十三阶。

    天旋地转这个词她早就知道,但直到刚刚,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次。

    耳边的所有声音都失了真,陈秉译的面孔在她眼中模糊不清,弟弟的喊声,也似乎是从特别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眼见着陈秉译蹲在她身边,又眼见着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的最后,在一切都归于黑暗之前,她眼中他跑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