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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吾恐季孙之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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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顺的冬天雨水不停。

    头晚青石板的路面水迹未干,次日清晨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渐次响起。李府中下等的仆役们最先醒来,着褐衣的仆役忙着将院中积水扫干,又拧了帕子来擦溅了水的栏杆,身形小巧的小厮披了油布攀着长梯爬上屋顶,仔细地检查有无碎瓦,以免漏雨湿了屋子。粗笨的婆子并低等丫鬟各司其职,虽然人来人往,却低声慢语,并无半点嘈杂。

    李永仲早饭不过一碗白粥和几碟小菜,他吃饭的时候大管事李三忠立在边上,低声同他说城外庄上的事情。

    “你早上用过没?”年轻人咽了口饭转头问管事,李三忠一愣——这是李齐活着时候的做派,他待得用的人从来亲近。自从李齐病重,这种待遇就少了许多。

    李永仲不待他回答就向旁边的小厮吩咐:“再拿副碗筷来。”

    李三忠很有些讪讪地推辞:“主人翁,我用过早饭方来的。”

    “你早上用得太早,现下不用些,遭罪的还是自己。”李永仲自顾自地吃了口菜,才继续说:“你是父亲手上用过几十年的老人了,我现在年轻,家里现下也没个主事的堂客,还得仰仗你几年。”说到这儿倒是一笑:“我原本去找大哥,希望大嫂能主持中馈,结果大哥还是过于腼腆了些,给大嫂辞了,说大嫂现在身体不大好,我侄儿也小,要安心休养。”

    他倒是说得轻松,可惜屋子里立着的几个人都恨不得伸手捂了耳朵只当没听到。李家大房这两兄弟看似没有分家,但也同此无甚差别了。前些天李永伯找了泥水匠将他那个院子同府里相连的夹道一隔,关了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但该拿的钱一文不少,顺便理直气壮地将他那院子中的花销全都挂到公中的账上。

    李三忠咽了口唾沫,他只敢坐了半拉凳子,实是比站着还辛苦。李永仲看他一眼,扭头冲身后的贴身小厮梧桐说:“去,给你家大管事坐好了。他坐着舒服,我还看着难受。”

    梧桐笑嘻嘻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两步走过去连拖带拉地硬是让李三忠在椅子上坐实了,李永仲在上首看着,李三忠又不敢如何挣扎,最后忍不住瞪起眼睛小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没规矩!”

    年轻的当家人看了半天好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算什么规矩?这是糊弄人的,以为站着的,跪着的,退着的,就是规矩,是对也不对。下人心里头有你这个主人家,哪怕同你一道坐着,一道走着,那也透着尊卑恭谦,反之,若他心里头没有个辖制,没有个章程,哪怕在主人家面前磕九十九个响头呢,背主之时仍旧眼都不眨。”

    大管事后背密密地沁出汗水来,李永仲先前发话叫他坐下,他不敢站起来,只好手扶着膝盖略欠欠身,低声道:“主人翁说得有理。”

    “我尚年轻呢,”李永仲笑笑,歪头漫不经心看着服务李家数十年的管事,他正是十六七的年纪,笑起来没有一点奸猾商人的样子,倒很有诗书大家子弟的做派,“父亲那样的年纪叫主人翁正好,我这个年岁,早了些罢。”

    “仲官儿说的是。”李三忠立马改了称呼,他嘴巴发苦,心头发慌。丧事结束,大管事看昔日的二少爷就多了几分畏惧——他自诩是主人翁李齐的人马,对两个少爷都是客气有余,恭敬不足。当时的谨慎现在看起来就变成了傲慢。李三忠未到五十,还不想被年轻的家主打发到城外的庄子上养老。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自己同家主的距离实在是远了些,正好要借些由头同李永仲亲近亲近。他不敢妄想昔日里与李齐那般主仆相得,但也要成为李永仲的倚仗才好。

    “今日我同王师爷去见刘老爷。”李永仲随口吩咐,“你理一理家里的事,这些天一直乱哄哄的没得条理,今日之后规矩都要捡起来,不要自乱了阵脚。”

    李三忠站起来恭谨地应了个是。想了想他又有些为难,偷瞥了正由着小厮整理外袍的家主一眼,大管事试探着开口:“只是有个事实在为难。”

    “讲。”

    “是……大少爷的事。”

    李永仲扭头同梧桐玩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梧桐机灵,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轻拍了李永仲一记马屁,顺便帮大管事解围:“于仲官儿当然是小事,伯哥儿是您兄弟,俗话说打烂了还连着筋,二少爷抬抬手就能把事情料理清爽。只是大少爷给仲官儿面子,大管事却管不得。”

    这句话实在回得聪明,逗得李永仲都笑了两声。

    李三忠趁机说道:“前日里大少爷隔了夹巷,仲官儿叫不用理会,但那条路实在是常用的,现下堵了,内外院便只得从左厢交通,这万一有个什么,内里便给困死了,仲官儿你看……”

    “你叫泥水匠来,把大哥那院子其他几条路也砌墙堵上,尤其是东南角上的小门。记得,狗洞都给堵死了。”李永仲慢悠悠地说:“大哥一向谨慎,毕竟家里还要守孝,确实门户上要小心。”看收拾得差不多,李永仲抬脚要走,顺便又说了一句:“也少进来些乱人。”

    李三忠不敢抬头,深深地躬身下去,应了一句晓得了。

    王焕之在外院的书房已是等了一阵,李永仲方才打了帘子进来,见师爷站起来迎他,忙道:“王叔太见外了。”

    师爷却要坚持,非要同李永仲行了个礼方才坐下。他自有说法:“以前仲官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自有情分,礼数上松懈些许并不妨事。但目下你已是李家家主,是我的东家,该做的还是要做,这样你我才好自处。”

    两人这才分主次坐下。王焕之带了账本来,李永仲看了一回账,又同王焕之说了三刻井上的事。师爷提到新开的那口井出卤并不太顺畅,时有断续,问是否找匠人来看一看,李永仲几岁就在盐井上跑,对井上的事如数家珍,这种情况也不算少见,略一沉吟道:“或许是火未燃尽,不妨事,明天叫工匠来。”师爷点点头,记下这一条。

    两个人又算了算下月挑水工的菜钱和工钱,李永仲决意改一改吃饭的规矩,从五天一顿肉改为三天一顿,王焕之有些犹豫:“这又是笔开支。”

    “现在冬日里,冷得紧。”李永仲摆摆手,道:“挑水工都是下死力的活路,吃不饱身上哪里有气力。倒是盐井的事,上回我们议了议,后来我独个儿又想了一回,我们开得还是少。”他压低声音,同王焕之道:“现在天时不好,前些日子,陈大传消息回来,在成都见到了陕西的流民,我总想着,这味道不对。”

    王焕之一凛,他往李永仲凑了凑,恨不得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声音低至耳语:“仲官儿这话,可对人说过?”

    “不曾。”李永仲低声道:“这种事,哪个不要命的敢胡说?”

    师爷点点头,舒了口气,重新重回椅子上,语带欣慰道:“我就知道仲官儿从来小心。这等消息,法不传六耳,”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永仲,“仲官儿说给我听就是了,再不要说给旁人。”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一碰,各有默契地低下头去,捧了茶喝了一口。房间一时静默下来。

    天下已经显出崩乱的迹象了。李永仲摩挲着瓷器光滑的表面,有些出神地想,从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开始,辽东事渐不可为,到了天启年间更是输多赢少。而他更知道,从天启七年开始,天灾人祸将彻底拖垮陕西,大明腹心流血不止,而现在安稳度日的人们更不会晓得,国祚,只得十六年了。

    想到这里,李家年轻的新任当家忽地一笑,天下又同他这个川东盐商有什么相干?四百年之后,他看过那些慷慨激昂的热血小说,也曾经幻想过自己一朝穿越,封王拜相,甚至带十万兵踏平九州,复华夏清平,但是冰冷的现实很快给了他迎头一棒。李永仲曾听奶娘拿数年前作乱的土司吓唬孩子,而他也知道那并非完全的故事,贵阳围城到最后靠吃人肉度日,一两银子四斤!

    他自认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更没有济世救人的胸怀。他在宜宾见过卫所兵操练,衣不蔽体,以手量腰,简直风吹倒一片,比他家的挑水工都不如!后来因缘际会,也见识了大名鼎鼎的白杆兵,还有传说中凶狠彪悍的土司兵,但每见一次,失望就更深一层,他虽然不是什么历史达人,但也知道在明末正是火器大规模发展,开始取代冷兵器的时代,但他所见到能称得上是火器的武器,不过是放在成都府城墙上头的两门不知道年代的火炮!

    将凝望窗外的目光收回放到桌上以苏州码子写就的账本上,李永仲自失地一笑,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这川东小镇,日后注定历经劫火,而他两世为人,又注定眼看世事倾颓。今日所做一切,不过是奢望能早离祸乱,平安度日。

    正强自将心头烦乱压下去,忽然听见王焕之说了一句:“伯哥儿……”

    李永仲翘了翘嘴角,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他站起来在师爷不赞同的视线中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复又坐下,笑了笑,这才道:“大哥谨守门户,又同父亲父子情深,现在为父亲守孝,轻易不出大门半步。”

    王焕之狐疑地看着他,他想跟李永仲说对李永伯多少还是需客气些,但看仲哥儿眼下的神色,显见是李永伯又作出甚来。罢罢罢,师爷暗道,他总算是对得起主人翁十年厚待,最后又提醒自己有些事莫要过了本分,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将近午时的光景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