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露惊罗纨(2)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59小说网 www.59to.co】,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她听着他说这样的傻话,眼神温柔而哀伤。但是她嘴角的笑容怪异,如讽刺,也如怜悯。她垂下了眼帘,这样看出去,满目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以渐入佳境的香气衬托,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如何能想见真正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何从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陪伴这个卢家郎?那时的她,要何从得知,其实自己的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而她,也没有在一旁带着大度的笑容击节观赏,其实暗自拈酸吃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地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于是在他的眼中,她唇畔笑容中的怜悯加深,讽刺也加深。

    如果人生,真可如诗文一样优美,一样凝炼,过滤掉一切妨碍优雅的杂质,那么诗中的她可以年华老去,她的卢家郎可以继续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可寂寞,可怨恨,可指责他负情薄幸,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的誓言完全忘在脑后。但在前篇中,他们彼此一定都倾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可以两情缱绻,可以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诗外同床异梦的少年夫妇,各自思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阁内早已经静默得难堪。半晌定权方开口问道:“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作思忖,小心应付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点头,又道:“你不是说过你家人在他那里吗?我想法子找到他们,让你们完聚,好不好?”阿宝不料他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的。”话既出口,才自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补过的笑颜,“谢殿下。”定权没有忽略掉她微小的情愫,笑道:“可是你并不喜欢,阿宝。”未待她再开口弥补,他翻身面向她,认真提议道:“除了这事,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给我听。我这个太子虽做得不体面至极,却到底还是太子。你说了,我会替你想法子。”阿宝料不到此话竟会出自他之口,惶恐抬头,却见他双眸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实一般。她的一颗心越沉越低,越放越凉,他究竟都得知了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夜说这样的话?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名叫长安的内侍原本就是他的手下?一念既出,她觉得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如同抚摸一副贵重的锁镣,她无力而惶然地摇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语罢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她掌心中的伤痕,低声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我应承你,不管怎么,我都是能担待的。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凝神半日,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点头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未曾放开她的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什么要出西府,去寻许主簿?”

    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他的声音喃喃即如私语一般,其间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察觉,他也没有察觉。

    阿宝低头看他,将覆在他颊上的几缕乱发抿到了耳后,顺手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他耳珠的底部,长着一粒孤零零的小小黑痣,甚是可爱。相书上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一笑。

    是那样的一个午后,日光是褪色后的暗黄,将他们走过的街市染成了旧梦的颜色。街市上喁喁人声隐去,有了一缕夏日的风,风中携带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栀子花香。他们不知道宫中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行走。淡淡栀子味的风拂起了他儒衫的袖口,他于无声的热闹人群中左顾右盼。她确实有那么一刻,因为失神而失误,把他看成了一个平常的书生。

    心再一次不可遏止地生痛,不知是为了曾经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书生,还是为了眼前他眸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西苑的宫门前犹疑良久;他替她画眉举止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看到的却是金属的冷光;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终止这一场灾厄的匕首却又从中折作了两截,死生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触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原本就是虚无凭依的?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里面的那种光,她未曾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

    当然,此情此境,对比移情,她亦无法让自己不想起一个旧日的美人。然而任由她再努力地回想,那个丽人的面容和声音,都已经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幻梦中。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他不会懂,也不会信。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敢懂,也不敢信。

    她终于笑着开口:“其实另外还有个缘故妾是夜出宫时,听到了杜鹃叫。”定权不解挑眉道:“怎么说?”阿宝道:“古人说杜鹃的叫声是‘不如归去’,妾为何听着却一点都不像?”定权道:“那是因为古人说话和今人不同,如今听去自然不是那个声音了。”阿宝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妾就是没有听出来,所以才出去了的。”

    她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她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有的时候,重要的并不是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她没有说什么。定权默然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她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中已经满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蜇痛她的伤口?他隐约觉得这念头有些熟悉,蹙眉思忖良久,方记起来。在婚礼那一夜,自己悄悄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温婉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她答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地搂住了太子妃,他新婚的结发妻子。

    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已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我不过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我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地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叫人再取一件寝衣过来。外头天气太冷,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片刻,赔笑道:“妾怕打扰殿下清眠……”话音未落,却见定权呼的一声起身,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了自己,那廊下的兽眼再度不合时宜地涌上心中。还未回过神来,她一双手已经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身体。定权唇角边牵起了一个讽刺的笑意,半晌方颔首淡淡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地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衣架上取下了一领刚刚换下的披风,亲自帮阿宝披好,点头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入殿为太子奉茶,见太子赤足站立于金砖地面,不由吃惊,一人上前道:“殿下,当心受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余人愣了片刻,直至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止。

    阿宝走出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只余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灯火为风熄灭,周围暗了许多,也没有了先前那道诡异的白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呼啸声被檐角劈开,拉长,就好像远处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能确定,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阁子的长廊。执灯的宫人正在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经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而去。那件玄色披风,不知隶属何人,穿在她身上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

    两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边追逐边呼唤道:“顾娘子,当心路滑!”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跟随,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她许多。而抬首望她,却似御风而行一样,平平稳稳愈去愈远,直至消失于视线当中。数名巡夜的东宫卫卫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来人,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头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青,神态却颇为平静,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几人被她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跑来,连忙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她已又从他们身边逃逸,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暗夜,寒风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瓷瓶一样。但是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物终将化尘化土,几百年的瓷器如此,几十年的人生亦如此。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放缓了脚步,跨越过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认出了角落里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及一抱之粗。她伸手摸了摸树皮,其上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如玄铁。她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半边脸贴到了上面,慢慢滑跪至尘埃。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即使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两心相印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亲自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做。她想起了他常说的那句话:“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本是何其相似,他们本该何其般配。

    赶到太子林前的宫人和侍卫呆住了,他们没有处理眼前情况的经验。顾孺人正跪在树下失声恸哭,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泪水在落下之前就被封冻在了眼眶中。

    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宫人道:“本宫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宫人默默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为太子撕裂的衣衫,犹豫良久,方奓着胆子低声说道:“殿下,妾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其余言语,遂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加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辰时已经过半,早误了晨定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编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欲借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徒增麻烦,更加无趣。犹豫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着头皮向晏安宫赶去。

    及至殿门外,方欲遣人通报,便见殿中走出一个紫袍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于府中自省,等候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