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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往事如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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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慕田很舒适地靠在椅背上道:“金华山的聚会如何?”

    丘胤明摇摇头,“没看完。”

    “哦?”祁慕田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祁先生”

    丘胤明刚开口便被祁慕田止住,“别忙,我们先品茶。”继而见他击掌三下,书童推门进来,一手提着一只炭炉,炉上小石釜中清水半满,令一只手里托着一只茶盘,盘中一只瓷盅,两只陶盏,一只葫芦瓢,并一把竹夹,还有一小碟盐。书童将茶壶置于房中央,茶盘搁在方桌上,便带上房门出去了。

    祁慕田悠然道:“今日至山中寻得一些上好的泉水,又见林中松果满地,便兴起煮松子茶,丘公子可有兴亲自煮茶?”

    丘胤明推辞道:“晚生是个俗人,不懂得风雅礼节,先生请勿见笑。”

    祁慕田笑着起身,说道:“我哪里又是什么风雅之士,只不过仰慕古人雅致,才依葫芦画瓢学了几样,献丑了。”

    “先生从何方而来?”

    “老家在蜀地,后来去了临洮府,在关外和中原往来经商。如今家资已足,便四处游赏名山佳水。”祁慕田见釜中微有水声,起身用手指捏了一小撮盐投入釜中,回头对丘胤明道:“公子神色怆然,有何心事?”

    丘胤明看着釜中的水道:“先生可曾听说过岳云溪?”

    祁慕田一怔,转过身背对丘胤明道:“敢问,岳云溪是公子的什么人?”

    “正是先慈。”丘胤明知道祁慕田所言经商只是托词。但见他对自己仿佛不一般,索性放下顾忌,直言不讳。

    此时看不见祁慕田的脸,只听他长叹一声,良久才回过身来,踱到丘胤明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先看我煮茶。松子茶清神醒脑,然后我慢慢说与你听。”转头见釜底有连珠般的气泡浮上水面,忙拿过葫芦瓢取出一瓢水来,随即用竹夹在水里旋转搅动,一面将瓷盅里清白相间的碎末倒了些许在水中。茶末上下浮动,不多时水沸腾如浪,清香渐出,立即将瓢中之清水倒入,关掉炉上风箱,舀出一盏泛着浅绿的茶递与丘胤明道:“这是今年春天的信阳毛尖,合着今天刚采的松子,与一些糯米捣碎制成的茶末,你试饮看。”

    丘胤明谢着接过,方举至嘴边,一股清香直冲印堂,忍不住喝了一小口,干洌清醇的味道透向丹田,立时忧烦散去大半。这时祁慕田手捧茶盏回到椅中,向他道:“如何?”

    “先生的茶不一般。”丘胤明看祁慕田目光闪烁,似在隐藏心事,道:“先生可否将过去的事告知一二?”

    祁慕田略思片刻,道:“说来,你的父亲丘允也是我的故人啊。虽然交情不深,倒也有过几面之缘。你的母亲曾是问剑阁的得意弟子。问剑阁建于洪武初年,第一任阁主曾在抗元中立过大功,但不愿受朝廷的封赏,便更名改姓,在杭州创立了问剑阁,收弟子,传习武艺。至白孟扬已是第四代阁主。问剑阁身为武林翘楚,致力于钻研武学。曾经每隔二十年便邀请武林各派聚于杭州,切磋武技,力克群雄者可选出另外五人一同参与探讨,撰写,编修一部武学巨著《十方精要》。听说,这部书记载各家所长,若能一阅,胜过十年苦修。所以武林中人个个想在二十年一次的聚会上崭露头角,求得这个机会。宣德四年的时候,我正好路过杭州,恰逢盛会,真是热闹非凡。当年最受人瞩目的是来自西北的西海盟。西海盟主穆容武功卓绝,大败众人。当时他邀请和他共阅《十方精要》的五个人中就有你的父母。”

    见丘胤明一脸惊奇,祁慕田又道:“那时,你的父亲还是刚出道不久的年轻人,你母亲也还是问剑阁的在室弟子。这两人受到西海盟主的另眼相看,令其他人不满。也导致了后来的事情。”

    “那另外被邀请的三人是谁?”

    “照以往的定例,问剑阁主人总在五人之列,可穆容偏偏不巡规矩,邀请了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悟元和尚,东方家的当家东方戒,还有上官鸿道长。竟然一点也不给当时问剑阁主人白承飞面子。说是书在你们家,随时想看都行,不要占着位置。言下之意,对白承飞甚为不屑。”

    丘胤明心中一震,难怪道长会对母亲如此赞赏。听祁慕田继续道:“你父亲师出钟南山无名老人,听说那是个从不出山的隐世高人。而你父亲当年虽然年轻,可武艺高强,远出许多前辈。你母亲虽为女子,但更是个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听说同门中连他的大师兄白孟扬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但事实虽如此,众人却难心服。想必当时问剑阁主心中更是不舒服。”

    丘胤明道:“先生经商,如何又对武林诸事如此熟悉?”

    “哦,武林中的大事,街头饭馆茶楼,只要懂得留意便可知晓。当年我在中原做些皮毛生意,方才所说,想必很多人都知道。原本无事,可是就在盛会过后不久,问剑阁传出消息,《十方精要》失窃。而当日有数人作证,窃书而去的是你父亲。老阁主白承飞即刻下令,号召群雄追击。可还有一桩惊人的事。当时,听说老阁主一直有意让你母亲和大师兄成婚,所以才破格栽培这个女弟子。可你母亲却跟着你父亲私奔了。接下来的一年里,你父母被各路人马追杀,一次围剿中,你母亲侥幸逃脱,而你父亲却身受重伤坠入深谷。众人再寻你母亲却再也找不到了。”说到此处,祁慕田有些激动,暂停了一下,喝了几口茶。

    丘胤明注视着他的神情,心想,他绝不只是个和自己父母有几面之缘的商人。可既然他这么说,定有他的原因,和自己只是初会,说出这么多往事已是不易,此时不便追根究底。便道:“先生如何认识先父?”

    “哦。是在杭州认识的。他帮过我一些忙,然后我们喝过几次酒。挺谈得来。我当时年轻气盛,也喜好些枪棒,不过那只是强身健体而已,不可与武林中人相提并论。”祁慕田这么说道。丘胤明并不相信,但也不多问。祁慕田又道:“好多年后,我又到杭州一带,方才听说你母亲被杀的事,才知道,当年她销声匿迹,为的是孩子。”说罢目光慈祥地看着丘胤明道:“你母亲死得可惜。不过幸好留了个后人。我看你也是个习武之人,不知师从何人?”

    丘胤明此时不想隐瞒,便道:“我多年前有幸被现居崖州的上官鸿道长收留,虽不是正式入师的弟子,但道长不记门户之槛,授业与我。我算是他的学生吧。”

    祁慕田一听,微笑道:“听说,上官道长是个不可多得的有道之人,你母亲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丘胤明听了祁慕田方才所言,隐约觉得,《十方精要》失窃的事情甚为蹊跷。母亲从不说谎,当年既然说不是他们偷的那一定另有其人,便问:“那后来《十方精要》可曾找回?”

    祁慕田摇头道:“从此便石沉大海。老阁主在十几年之前便把问剑阁交给了白孟扬,然后常年闭关。至今已没有人再提起那部书了。”

    “先生可曾听说白孟扬的为人?”

    “可以算是个仁义之士。听说他常乐意为人排忧解难。也曾出面率领正道人士歼灭了几个臭名昭著的大恶人。”

    丘胤明说道:“先生可知当年为那部书而追杀先父先母的还有何人?”

    祁慕田略思片刻道:“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人很多,当今武林中的大人物们大都参与过此事。”转头见丘胤明沉着脸不语,又道:“世上的事都是这样,众人皆错便无错可言。”

    丘胤明觉得这句话过于无情,可想来又何尝不是如此。低头饮茶不语。半晌又想起一事道:“那西海盟是个什么组织?”

    “说不清,西北道上的人都要敬他们三分,连关外蒙古或西边乌斯藏的王公贵族们也都奉他们为上宾,听说以前是做雇佣军起家的,做很多黑生意。西海盟有一个盟主,下面有好几路人马,收留各色人等中的武林高手。虽然做着许多杀人的买卖,可倒还一直维护着商道上的安宁。让人又敬又怕。”

    祁慕田又道:“公子此行欲往何处去?”

    丘胤明饮尽盏中茶水答道:“没有特别的目的,浪迹四方。多谢先生赐茶,令我茅塞顿开。时辰不早,我还要赶回城里。”丘胤明起身方要告辞,祁慕田阻止道:“现在恐怕城门已经关了,不如就在我处歇息一晚,明早再走。”又见他一脸失意之色,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年轻人,不要总念着过去的事。好好休息一下。”祁慕田击掌三声,书童即至。“带丘公子到东边的厢房中歇息。”丘胤明无法婉拒他的好意,谢过祁先生随书童来到房中,房中仍旧点着沉香,整洁温暖。他靠在枕上,听着窗外松风萧然,心里一阵凄冷,然而挡不住的疲倦袭来,还是安然睡去。

    醒来仿佛四更,耳旁秋虫杂鸣。丘胤明忽然想起昨日让林东方莫名地离开,自己尚未向他道歉,翻身坐起,走去推开门又站住,回头想给祁慕田留张字条,可桌上没有笔墨,四顾一看,只得在院里拾了块残砖,用匕首刻了些字,置于桌上,方才轻手轻脚离开。出了金华观,一路下山,借着一点星光向城中而去。

    拂晓进了城门,来到金华楼,店家刚开门,他快步走入小园中。不知林东方起身没有,正在这时,头上有人道:“丘兄!”抬头一看,林东方从窗里探出头。忙道:“贤弟,昨日遇到一桩没想到的事,实在抱歉。”林东方道:“丘兄你上来吧。我叫人买酥饼去了,我这里有好茶。”丘胤明答应了一声便上楼来,林东方打开门道:“请进。”

    两人对面而坐,林东方递来一盏茶,道:“昨天你真的很吓人。”丘胤明有些为难,道:“这事我有点,不方便解释。”林东方微笑道:“那就不解释了。我爷爷说得对,每个人都会有些复杂的难事,不必太追根问底。喝茶。”丘胤明看着他那副童稚未去的样子,道:“你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个好爷爷。”林东方指指丘胤明道:“你是个聪明人。”喝了一口茶,问:“昨天你去哪儿了?”丘胤明道:“在金华观遇上一位高人,他请我品茶,后来在他那里留宿了一夜。或许是个像你爷爷那样的人。”林东方哈哈一笑:“看来,一定要让你见见我爷爷啦。”

    此时有人敲门,林东方说了声“进来”。是位老镖师,手捧一个纸包道:“酥饼来了,火热的。”林东方起身接过笑道:“多谢吕伯伯。”老镖师朝丘胤明点头笑笑便走开了。林东方带上门回头朝丘胤明扬了扬手中纸包,道:“这里的特产,听说很好吃。”见林东方一脸馋相,丘胤明也觉得很饿,于是两人二话没说便动手吃起饼来。

    食毕,林东方擦擦手道:“听说这金华城里有许多名胜古迹,好不容易打理完镖局的事,还没来得及散散心,丘兄可愿同去?”丘胤明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近来有些郁闷,是要四处看看。”两人商定后同出客栈,却见街口围了一大群人,伸长脖子像是在看什么热闹。他们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人群中是一对衣衫褴褛的父女。老头五十几岁,庄稼人模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缩手缩脚,身边的少女大约十六七岁,脸面还有几分秀气,跪在墙角,前面铺着一张纸,用两块砖头压着,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卖身葬母。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但不见一人掏钱。林东方摸了摸钱袋,却见丘胤明拨开人群,走到老农民跟前,伸手摸出一些碎银说道:“老伯,银子你拿着。”话还没说完,老头便拜倒在地,口中不停地道:“多谢相公。”招呼女儿道:“快拜见恩公。”周围的人乱哄哄不知说些什么,林东方袖手旁观。丘胤明见状,连忙拉起老农道:“老伯误会了。钱就算我送的,你们快点回乡去吧。”老农还欲说话,丘胤明又说了声:“快走吧。”便回头挤出了人群。只见林东方朝他点头笑道:“我方才正在摸钱袋呢,就被你抢先了。”又道:“看见你就想起我表哥,他也常施舍银子。”

    两人一路说笑着在金华城里四处游赏。走访了千年古刹天宁万寿寺,品尝了鲜嫩可口的火腿蒸豆腐。午后,两人兴致勃然地来到婺江边的一处古迹。金华东南隅曾有一座南朝时修建的楼台,名玄畅楼,相传此楼高数丈,傲立于巨大的石台基上,游人须登百级石阶而上。楼座北朝南,西临婺江,登楼可观浩然江水。南朝东阳郡太守沈约作五言律以赋登楼望江的意境,后人将八句诗各作成长歌一首,故此玄畅楼也被称为八咏楼。可惜元末八咏楼遭大火,毁于一旦。如今虽然在旧址上修建了玉皇阁,但规模气势均大不如前。

    二人踏石级而上。立于玉皇阁前,放眼望去,浙中平原苍然一片,数丛红枫点缀江岸,江上白帆悠然缓行。心胸开阔,默然立了许久,林东方叹道:“真是大好江山。难怪李易安曾有诗曰: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可惜被火烧了,否则,这里定还有不少碑文石刻,好诗好词可览。”转头看丘胤明,见他若有所思,于是又四顾一番,忽然指着一处说道:“丘兄,你看那里,有首诗么。”两人走去一瞧,石砌的高台上果然有人留诗一首。林东方读道:“秋江感怀,嗯——”于是有条不紊地念下:“一朝见此江,历历旧日忧回望东流水,怅然万事休。”读罢回头问:“怎样?“丘胤明摇摇头,想了想又道:“我也有一首。”林东方微微歪着头,双手背于身后,听丘胤明缓缓颂道:“

    登临即望山水重,芦花簌簌霜叶浓。

    鸿影飞渡江天阔,云烟倦曳楼台空。

    秋深林黯芳华落,明岁春发笑颜同。

    悠思只堪付流年,漫随西风逐浪中。”

    林东方微笑道:“好文采。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丘胤明见他笑得有几分狡猾。

    “我一定要把你引见给我表哥。”林东方认真地说道。

    “你表哥?”

    “他是东方家的大公子呀。”林东方眼珠一转,“他叫东方炎,字予敬,文武双全,品德出众。”

    “哦?是吗?”丘胤明望着满脸俏皮相的林东方道:“那我是非见他不可啦。”

    “对。对。”林东方连连点头,“走。我请你喝酒。”

    两人步下石阶,离开江边向闹市走去。顺道恰好路过东方镖局金华分局,林东方一指道:“看,那是我们分局。门面还不错吧。”话音未落,只见一人从镖局门口大步奔出。“姚局主!怎么回事?”林东方向那人招呼道。

    姚局主三十多岁,白脸微胖,此时面如土色,神情紧张,向林东方道:“林少爷!出事了!快请进局里。”

    林东方与丘胤明相互看了一眼,丘胤明随林东方与姚局主一同走进镖行门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