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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连六公子是谁都不知道?哦……不是不知道,是想听我说说他们的事迹?要说他们的事迹~嗝,整个扬州城,没有人,知道得比我枸杞多!”

    枸杞拍着胸脯大叫起来。两个人之间的一问一答,因为一方说话声音过小而变成了另一方的自言自语。

    “要说六公子最最轰动武林的事迹,那当然是五年前,六公子率领六派精英和江湖帮派讨伐魔尊之战,那一战可真是轰轰烈烈,最后打到了魔尊的老巢,魔界去了呢!其实这场战争原本也是针对魔尊的,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他好像是取生人魂魄修炼邪功,那些被他捕猎的魂魄最后化为功法,连轮回都进不了……”

    枸杞醉了,他期待着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好奇,惊奇,惊恐,恐惧的表情。但是那男人仿佛铁铸一般抱肩坐着,内心仿佛没有一点波澜。

    这个时候,枸杞注意到男人抱肩的双手更多得露出了黑袍外面。他古铜色的手指就像在扬州郊外的田地里干了几十年活那样粗糙……说粗糙,其实枸杞现在的醉眼完全看不清,是他的想象而已。但另一点,他相信他肯定没眼花:男人的双手手掌都缠着一圈圈的绷带。是洁白得不染尘埃的绷带。

    “什么?你说这场战斗是以六公子的失败告终?开什么玩笑!看来你真是个不懂事的乡下人!六公子深受扬州百姓尊敬,幸亏你是在我这里胡说,若是去别处胡说,不被人围殴才怪呢!算了,喝了这杯酒就回乡下去吧,我可是为你好啊,大叔。”

    枸杞说着,扶着桌子站起来,左摇右晃。他走路已经不是脚底着地,而是崴着鞋帮子着地。他踉踉跄跄走到神秘男人身旁,差点跌倒。那男人明明并没出手扶他,他却如被风托住一般,莫名其妙得站稳了。

    “你问我……武府怎么走?哈哈哈……就您这种等级的话,要拜访扬州首富的宅邸还早了一百年呢……哈哈哈……什么?你一定要问的话,它就在……”

    明月高悬。男人一手扶着斗笠,缓缓穿行于莲花大街上。他按照枸杞指的路向那座全扬州最富丽的庭院走去。人间令他熟悉又陌生,贯彻夏夜的虫鸣仿佛连接了现实与梦境。他走到武府门口,正碰到一个头戴风雪帽的老者辞门而出。男人很快认出,这个老者就是阳春馆的老板南阳春,尽管他们已经五年没见面。南阳春比五年前老多了,就像是老了十岁。

    夜一般的男人与南阳春擦肩而过。男人的亮眸藏在大斗笠下,他浑身便不着一丝光亮,连月色都无法将他的黑浸染。南阳春没有认出他,低头疾行。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不见行迹。

    此时的武府内很是安静。冷冰黎辰养伤的屋子早早熄了灯,窗子上趴着苍白的月光,隐约透出熟睡之人平稳的呼吸。隔了六七间屋子,便是南歌子的药房。他的药房也是并未点灯,对一个盲人来说,也是不需要的。

    他伏在书案前,捏着羊毫笔的手指跟纸一般白,水墨于笔尖如月光静静淌下,书是:“蓝石,味苦寒。主解诸毒,杀蛊蚑,注鬼,螫毒。久服,头不白,轻身。生平泽。”

    与南歌子一同在药房沉默的,还有武陵春,晏清都,楚云深三人。三个心情黑暗的人,也不主动去擦亮灯烛。楚云深坐在门槛上,托着腮打盹。他说梦话般问道:“叫我到这种地方来,到底有什么事啊?冷冰和黎辰的伤不是已经没有大碍了么?既然这样,我可不想浪费睡觉的时间去探望他们啊。”

    “若你去探望,任是谁都会伤情恶化吧。”武陵春倚窗道。他将四人聚集于此,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六天了,大哥一直杳无音信。梅花三弄……查不到他在哪里,更不知他是否平安。”

    楚云深无聊得掏了掏耳朵。晏清都急道:“那该如何是好?青姑娘她,是否还未得知?”

    当然还没有告诉她。武陵春只能撒点小谎。这次的情况与以往不同,大哥失踪六日,那魔尊没准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回视南歌子,他正写道:“鞠华。味苦平。主风,头眩肿痛,目欲脱,泪出,皮肤死肌,恶风湿痹。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延年。一名节华,生川泽及田野。”

    “我也不知该如何行事。还记得五年前吧,我们六个人,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决定着最后的作战计划……那个时候,大哥的最后一步计划还对我们保密。谁都没有想到,大哥会带领我们杀进魔界。”

    “是啊,大哥如此英明神武。我相信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可以……”

    但愿如此吧。武陵春当然作此希望,他望着楚云深的背影,终于不再犹豫。他问道:“云深,现在可否察觉到魔尊的气息?”

    楚云深作为灵兽时与魔尊的血契刻印一直没有消去。擅于隐藏气息的魔尊究竟是在千里之外,还是已在咫尺之间?楚云深哂笑,肩膀搐了搐:“呵,他的气息就像噩梦一样,五年来从未离开过我的神识。不过……凭我对他的了解……”

    楚云深缓缓站起身,倒映在他瞳中的世界就像喝醉了一样:“他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那我们……”

    “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吧。既然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我要回去补觉了。你们也早点睡吧。还有你,抄《神农草本经》别太晚啊。”

    楚云深头也不回得挥挥手,慢慢悠悠走掉,不知寻觅哪一片屋顶睡觉去了。他似乎没有听到南歌子在屋内纠正道:“是《神农本草经》。”他在院子里兜兜转转,既然那一对最吵人的家伙已经睡着了,就留在这里吧。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在一间阁子前停了下来。举头一望,竟是“藏珍”。

    就是这里吧。

    他推门走进。满室珍宝在暗夜中如打坐一般静谧而安详。他被这些有灵性的东西注视着,一直走到正对门的那扇窗户。

    窗外,星光灿烂,如此豪阔。他注视夜空,如同一叶小舟在深蓝色的海面上漂浮。渺小的星光聚集在一起,黑暗却依然深邃,他坚信自己在前进,却渐渐无法辨清方向。到底哪里,才是前方?

    所以在迷茫的时候,他只想追随那个人的背影。只要跟着他一起前进,就永远不会失去方向。

    楚云深望着无边的星海,双手在窗沿轻轻一托,跳了出去。

    迎接他的,却并不是如尘的繁星。这个窗口,是六公子用于储存机密情报的幻术,虚沙幻境。他现在正在渡过一个漫长的通道,到达那个藏着他想见之人的地方。

    楚云深想象着一直以来他经历的所有过去:宁静的灵狐村落,善良的姐姐,彬彬有礼的姐夫,玩伴小豆子;突如其来的布告,血契灵兽,狂乱的村长;全村疯狂互杀的悲剧,杀死全家人的姐夫,村长于一片血海中抓住他的手,叫他逃走,叫他活下去……

    然后他放下了一直抱在怀中的姐姐的头颅。投入战海,杀掉了全村人,被魔尊打上刻印,成为他的血契灵兽。

    回想起来,就好像昨天的事。楚云深双脚着地。他已经落入被幻术实化的虚沙幻境中的一隅,紫幽林。

    透明的树林,枝干如水玉,落叶如蝶衣。墓碑林立。这里,原只是一片墓地。六公子为在六界之中无处容身的亡灵,所建造的一片墓地罢了。

    楚云深走到一块墓碑跟前。这块墓碑上,却同时刻了两个人的名字:烟花,落袄。

    他握紧了拳头。她们早已死了。在净化循环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就死了。死因却不是净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而是落袄长期施毒的身体只在三天的时间内就走向了衰竭,再无回天之力。

    他在墓碑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察觉到自己背后多了一个人。

    是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男人。无声的风吹拂着他的长袍,他的目光与幽光摩擦着,发出让人战栗的细响。

    “魔尊大人?真是稀客啊。你……是来看望旧部的么?”

    楚云深没有回头。他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没有听到回答,他转过身,笑道:“呵,是来看她,还是来看我?”

    楚云深的双手慢慢按在刀的护手上。他盯着眼前的魔尊大人,还是这副丝毫没有尊王气势的打扮,还真是个恋旧的人啊。为什么一定要打扮成普通人?他……就这么厌恶自己是魔吗?

    “都不是?那,你是专程来送我和落袄姐姐,还有我的族人相见的吗?”

    魔尊依然不说话。他只是盯着楚云深腰间的刀。横云刀,治愈刀。他要对他拔这种刀做什么?根本就杀不死人的吧。

    不管魔尊怎么沉默和无视,楚云深一直顽强得笑着。他笑着,忽然放开了握刀的手,手抚墓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比你幸运得多。很快,我就可以见到我思念之人。不像你,能把你送到想念之人身边的东西,根本就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