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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炸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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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许是谢馥微怔的表情,让人觉得奇怪,夏铭家的小心地抬起头来瞅了她一眼。

    “正是呀。您……”

    难道不记得了?

    这才离开绍兴多久,总不能连自己亲身父亲都忘记了吧?

    谢馥当然没忘。

    只是在她的记忆之中,谢宗明这一位父亲,总处于很奇怪的位置。

    小时候,母亲高氏虽不怎么管事,可整个谢家上下没人敢招惹她,连谢宗明也一样。从小她就跟着高氏在平湖别院生活,鲜有看见谢宗明的时候。即便是看见了,也没觉得这一位父亲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父女感情,说客气了叫“寡淡”,说得不客气点,那是形同陌路。

    早先谢馥就知道,三年一次的各地官员大计就要开始,谢宗明自然也要赴京。作为高拱的女婿,他必定要来拜访高拱。

    可没想到,她问了满月那么多回,他们一直没来,这一下却忽然就出现在了高府。

    谢馥心头颇有几分微妙,抬步从轿厅出去,却问夏铭家的:“来的可还有旁人?”

    夏铭家的听了,微一迟疑,小心翼翼地低声回道:“有……”

    客厅。

    堂上高挂着一幅猛虎啸山图,下面两侧各摆了两座太师椅,地面上铺着洋红富贵花纹地毯,两旁是两排六把红木圈椅,才换上了新的椅套。

    此刻高拱高坐在左首太师椅上,饮了一口热茶,才掀起眼皮来看坐在左下首的谢宗明与谢蓉二人。

    谢宗明已过而立,三十又五,看着面相儒雅,文质彬彬,眼角有细长的干纹,唇上留着两撇胡子,一身藏蓝色道袍打扮。

    兴许是因为与这一位权倾朝野的老丈人高拱不熟,谢宗明多少有几分紧张,在端起茶盏来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旁边的高福都听见了茶盖和茶碗之间的碰撞声。

    更下面坐的是一名身着湖蓝色春衫的少女,年纪要比谢馥大一些,已经长开,肤色白皙,樱桃小口上偏点了几分桃红的口脂,嫩得像是枝头的花骨朵,饱满又鲜嫩。

    她规规矩矩地并拢两腿,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叠捏着手帕,置于腰腹间。

    怎么看,都像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可人儿。

    这就是谢蓉了。

    高拱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不过毕竟是老狐狸,在他开口的时候,纷乱的心绪就已经被收拾了个干净,沉稳又平静。

    “江南虽出了水患,可幸好没波及到绍兴。你在绍兴知府的任上已有六年,再考可有把握?”

    外官三年一朝觐,今年因为与鞑靼互市等事提前,所以各州府县官员四月就接了隆庆帝的旨意,五月赴京朝觐。

    这一来,可打了诸多官员一个措手不及。

    该贿赂的人没来得及贿赂,该打通的关系没打通,该做的事情没有做……

    若真等到考绩的时候,恐怕只有袖子擦泪,哭个不停了。

    谢宗明当年乃是二甲进士出身,可运气不好,没被点入翰林,外放出来当了知县,正好在会稽。

    前几年,因绍兴的知府坏了事,谢宗明临时顶上,代了一段时间,后来兴许是上头瞧他做事还算中规中矩,索性提拔他为绍兴知府,到现在正好是六年。

    若是今年运气也好,能评个“称职”,谢宗明指不定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高拱如今可是当朝内阁首辅,手握重权,如今主动跟他说起考绩的事情来,难免叫人想入非非。

    一时之间,谢宗明也紧张了起来。

    他不禁微微挺直腰杆,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大计之事,尚无什么风声传出。小婿平庸无能,在任上未立寸功,若说是把握……实在是……没有几分……”

    高拱听了,抬起眼来,正好对上谢宗明那带了几分小心的眼神。

    那一瞬间,他心里冷哼了一声。

    伸手一摸下巴上面那一大把的胡子,高拱半点没在意地开口:“朝廷总归公允,这一次大计又是张居正主持,此人虽总与我政见不合,不过识人方面也算有两把刷子。你且放心,不必多担心。再差,也不过是不能再上一步罢了……”

    “……小、小婿明白……”

    听了高拱的话,谢宗明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

    方才他说话故意透露出几分为难的意思,分明就是想暗示高拱,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出力。可偏偏高拱避而不谈,还告诉他这一次是张居正主持大局。

    开什么玩笑?

    谁不知道张居正与高拱不对盘,谢宗明又是高拱的女婿,能有好果子吃?

    那一瞬间,谢宗明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高拱冷眼看着,心里已经哼了一声。

    当年的事情,即便与谢宗明关系不很大,可见了他,难免叫他想起当年的启珠来。

    启珠,乃是他女儿、谢馥母亲高氏的闺名。

    当年高氏出嫁之前,谢宗明身边通房丫头有孕,为了未进门主母的脸面,怎么也该落胎。

    可没想到,谢宗明竟然让这个孩子生了下来,也就是后来的谢蓉。

    若非启珠婚约已定,执意要嫁去绍兴,高拱必定一把将婚书撕个粉碎,不让自家女儿受这闲气!

    可又能如何?

    他终究不能。

    昔年的一桩桩是非,都从高拱脑海之中闪现过去,最后定格成了年纪小小的谢馥,那张仓皇无措的脸。

    总之,没让谢宗明从此告别官场、仕途无望,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

    高拱仿佛没看见谢宗明惶恐的表情异样,笑着道:“馥儿下午去了五蕴茶社,只怕这一会儿还回不来,已经派人去等,想必还要等些时候。”

    “无妨,无妨。”

    只是……

    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出门去什么茶社?

    谢宗明想着,面上便渐渐沉了下来。

    谢蓉坐在旁边,手心里都是薄薄的冷汗。

    谢宗明与高拱这两段对话虽然不多,可已经让谢蓉感觉到了几分冷淡和危险。

    她一个妾生的庶女,如今随着父亲一道来京中拜访嫡母娘家,如何能不如坐针毡?

    悄悄抬起头来,谢蓉看见了谢宗明微微汗湿的鬓角。

    高拱的目光沉着无比,端起茶来细品,似乎不打算再开口。

    谢宗明也不知道说什么。

    厅中的气氛一阵沉凝。

    正在这时,厅外传来压低的请安声:“见过小姐。”

    应当是有人来了厅前,外面伺候的下人在请安。

    谢蓉听得一怔,小姐?

    来京城之前,她早已经打听清楚,高府只有一位小姐,还是庶出的,听说叫高妙珍。

    高妙珍乃是高拱唯一的孙女,虽是庶出,可因其特殊,只怕是整个高府最尊贵的存在吧?

    不自觉地,谢蓉侧过了眼眸,想要看看这一位“高妙珍”到底长什么样子。

    厅内的水磨石地面上,一道浅浅的阴影渐渐爬了上来。

    清丽的影子终于出现。

    雪青色的衣裙轻轻摆动,清瘦腰身,身上缀饰不多,可透着一股子轻灵的味道。

    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半点没有自己来得有些迟了的自觉。

    进门之后,只往高拱面前一拜,语带笑意:“馥儿回来迟了,给外祖父请安。”

    这声音……

    这样貌!

    那一瞬间,谢蓉险些惊得叫出声来。

    依稀的眉眼,渐渐开始脱去当年的青涩,像是刚刚舒展开的枝条,又自带着一股与旁人不同的挺拔。

    来的不是别人,竟是谢馥!

    谢蓉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敢认,这竟是当年的小黄毛丫头。

    再说了,来的不是小姐吗?

    谢馥该是高府的表小姐才对……

    震惊之下,她下意识地朝着客厅门口看去,除了谢馥,只有一个作丫鬟打扮的胖丫头,再看不到第二位“小姐”。

    高妙珍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谢馥可看不到她的惊讶。

    高拱一摆手,脸上霎时绽开了笑意,一下从一个柄国重臣变成了慈祥老人:“回来就好,赶紧坐下吧。茶呢?”

    转过头,高拱竟亲自张罗起来。

    高福连忙躬身:“老奴这便去催。”

    说着赶紧出了去。

    谢宗明脸上的表情微微僵硬,似乎完全没想到竟然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谢馥没了娘,是寄居京城,高拱喜爱乃在谢宗明意料之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高拱对谢馥竟然精细到了这样的地步。

    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对谢馥都不一般。

    这样的认知,让谢宗明有一种奇怪的不知所措。

    高拱笑着道:“你父亲也等你多时了,不知觉已有快三年没见,怕是都不怎么认得了吧?”

    是不怎么认得了。

    谢馥转过头去,打量了谢宗明一眼,是个规规矩矩的文人,跟以前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一样,一样那般陌生。

    低眉敛目,谢馥躬身一礼:“馥儿见过父亲。”

    “馥儿……”

    出口的声音微微带着艰涩之感。

    本该是世上血缘最亲近的人,却偏偏陌生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谢宗明站了起来,身上的尴尬显而易见。

    因高氏之死,高拱不待见他,这女儿也素来不亲近自己,可偏偏谢宗明又有求于高拱,进不得,退不得,真是好不尴尬。

    旁边的谢蓉也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站起来,跟谢馥打招呼:“妹妹可还记得我?”

    谢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下转了过来,看向谢蓉。

    当年的绣鞋,泥娃娃,谢蓉放下的讽刺……

    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回放。

    谢馥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明媚得像是外面日落时的霞光。

    “姐姐说笑了,这么多年下来,馥儿大变了模样,可姐姐还跟当年差不多。馥儿又怎会不记得?”

    谢蓉听出来了,谢馥这话藏针带刺,着实叫人舒服不起来。

    可现在在高府,自己哪里敢造次?

    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谢蓉强笑一声:“妹妹记得便好。”

    “好了,都坐下来吧,馥儿这一路回来也累了吧?”高拱看着气氛诡异,出来打了个圆场,叫谢馥坐下。

    谢馥退了两步,落座在高拱右手边第一把椅子上。

    丫鬟奉茶进来,放到谢馥的手边。

    谢馥端茶起来喝了一口,还没放下,便听见高拱开口问:“今日你去了五蕴茶社,可喝到什么好茶没有?”

    谢馥摇头:“馥儿去带的都是自家的茶,五蕴茶社的茶半口没喝。不过祖父若是起了兴致,只等着再过半月,便当有今年的新茶出来了。”

    “哈哈,如此甚好。”

    高拱听了,喜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更不爱在市井之中寻找,若是有个人能代他找寻些好吃好喝的玩意儿,那真是再好不过。

    谢馥就是这么个角色。

    一说起五蕴茶社,谢馥就想起回来时候的见闻:“说来,还有一事,馥儿要跟祖父通禀一声。”

    “什么事?”

    高拱不是很在意,把手搁在了扶手上,看向谢馥。

    谢馥轻轻把茶盏放在了一边,有轻微的响声。

    “今日从五蕴茶社回来的时候,有人把馥儿的轿子错认成了您的轿子,竟然拦轿喊冤。是个老伯,被刘一刀怀疑偷了东西。馥儿看着这老伯不似什么奸猾之人,所以用了您给的令牌,派小南护送老伯去公堂,看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回头若有结果,小南当来禀报于您。”

    “这是好事。”

    高拱听见这件事,并没有介意。

    只是谢馥说的这个人,引起了高拱的兴趣:“你说的刘一刀,可是那个京城名捕?”

    “您也知道?”谢馥微微讶异,“馥儿也听说此人颇为能耐,小南早年混迹市井之中多年,方才在我耳边对此人称道不已。这人果真有几分本事?”

    “是个有本事的人。”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高拱眼底流露出几分欣赏来,“早年查案是一把好手,朝中同僚不少都跟我提过。可惜了,是个吏胥。要拔起来用,实在太难。”

    “原来如此。”

    谢馥明白了几分。

    “不过外祖父也不必惋惜。依馥儿看,此人的脾性刚直,做捕头查案正好,若换了软绵绵的官场,未必能使上几分劲儿也不一定呢?”

    “这倒也是。”

    高拱心知谢馥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多年,识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这样说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的谢宗明听了谢馥的话,却把眉头狠狠拧起来。

    没等高拱把话题转移开,谢宗明就开了口。

    “馥儿,这朝廷之中,市井之中的事,你一个小女孩儿插什么嘴?你外祖父自有自己见地。”

    这话里,隐隐带了几分责斥的味道。

    谢馥闻言微怔,转过头去看谢宗明,果然看见他脸上带了几分不满。

    谢宗明是个文人,又是个官场中人,察言观色乃是必修的功课。

    一般来说,上头的长官说什么,下面人听着就是了。更何况,高拱还是谢馥的长辈。

    谢馥一介女儿家,擅自插手市井之中的事也就罢了,还对高拱说东道西,未免有些太过越界。

    女儿家,合该像蓉姐儿一样,乖乖待在闺房里,读读女戒,学学女则。在外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方才这祖孙两人说话,还把他晾在一旁,未免让谢宗明心里不大高兴,逮着了机会,干脆训谢馥两句,也好叫她规矩一些,别在高拱面前张牙舞爪。

    在谢宗明想来,高拱应当很赞成自己的说法。

    他摆出一副严父的神态来,抬起头来,一瞅高拱,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高拱的面色,非但没有放晴,反而阴沉了下来。

    “那刘一刀,我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反倒是馥儿今日曾亲眼见过。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馥儿说话自有她的道理。退一万步讲,你也说了馥儿年纪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

    谢宗明万万没想到高拱竟然转过头来指责自己,一时之间都没想到好说辞。

    好半天,他才开口:“岳丈大人言之有理,是小婿糊涂了,是小婿糊涂了。”

    旁边的谢蓉听得胆战心惊,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高拱没给谢宗明好脸色。

    他转头一看谢馥,只见平日里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的外孙女,这会儿低垂着头,也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高拱只以为谢馥心里委屈,于是对谢宗明越发不耐烦起来。

    “一路从绍兴过来,也算是劳累奔波。高府后头的熹微别院已经打扫出来,高福,你先带姑爷去吧。”

    “是。”

    高福走了出来,朝着还坐在圈椅上的谢宗明一摆手,“姑爷这边请。”

    谢宗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对着高拱惶恐地拱手:“多谢岳丈美意,小婿告退。”

    谢蓉也连忙起来福身,跟在谢宗明的身后,退了出去。

    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着就要退出花厅了,谢蓉悄悄抬起眼来,最后瞥了谢馥一眼。

    那昔年的黄毛丫头,就端庄地坐在圈椅上,稳稳地,动也不动一下,仿佛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谢馥就可以如此好运?

    谢蓉本以为高氏没了之后,就可以把谢馥踩在脚底下,可没想到,谢馥竟然会被高拱接回京城。

    几年不见,谢馥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不可企及的存在了!

    不知觉间,谢蓉的目光一下怨毒起来。

    兴许是感觉到了这样不善的目光,谢馥眉头一拧,竟然在那一瞬间抬了眼眸起来,正朝着门口的方向。

    目光,与目光。

    撞了个正着。

    黑潭一样的眸子,有着琉璃一样深邃的质感,下面浓郁的黑色,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暗河。

    淡静?

    汹涌?

    这是谢馥的眼眸,让谢蓉无端端觉得心颤。

    还好,最后一步,已经到了门外。

    谢蓉猝不及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随着谢宗明一道转身,下了台阶,很快去远了。

    直到走出去有十步远,谢蓉才从方才的心悸之中回过神来。

    高福在前面引路,谢宗明与谢蓉落后几步走着。

    “前面就是熹微别院,在大人您来的时候,老爷就已经叫我等收拾,如今已经妥当……”

    一面走,一面介绍着别院的情况。

    高福的脚步,很快停在了别院门口。

    谢宗明停下了脚步,对着高拱身边的心腹管家,自然也不敢怠慢,脸上带笑,道一声:“有劳管家了。”

    高福两手交在身前,也是笑容满面。

    “您客气了。别院里有仆人伺候,若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们。老奴还要回去伺候老爷,便让吉祥带你们进去吧。吉祥——”

    高福喊了一声。

    别院门口站着两名清秀小厮,其中一名听见声音,立刻走了过来:“高管家。”

    “你来,带姑爷与表小姐进去。”

    “是。”叫吉祥的小厮躬了身,朝着谢宗明扬起笑脸,一摆手,“姑爷,表小姐,这边请。”

    谢宗明拱手别了高福,随着吉祥一起入了别院。

    谢蓉听着这一声“表小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喉咙里一样。

    眼见着已经进来许多,高福走了,谢蓉大着胆子问:“你们家小姐呢?今天怎么没看到?”

    吉祥不过是高府里不怎么得势的小厮,只是人机灵一点,这一次才被派过来做这件事。

    他听见这话,已经有些怔神。

    “方才听说姑爷与表小姐您,都才从厅里出来,不是见着小姐了吗?”

    “小姐?”

    谢蓉有些一头雾水。

    “是啊,就是小姐啊。”

    吉祥眨了眨眼,没懂谢蓉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来。

    咦,不对。

    吉祥忽然一拍自己脑门儿,“啪”地一声。

    “我明白了。”

    “怎么了?”谢蓉好奇。

    吉祥笑笑,一面走一面道:“您打江南来,恐怕还不知,老爷说过了,馥儿小姐在府里,都不能叫表小姐,那是要挨打的。老爷说,小姐就跟他嫡亲的孙女一样。至于另一位小姐……”

    自然就是高妙珍了。

    不过吉祥一想那位还在禁足之中,心里就打了个寒战,连忙住了嘴。

    谢蓉觉得奇怪:“怎么不说了?”

    吉祥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他这才想起谢宗明与谢蓉的身份来,娘呀,自己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迟早要把自己的小命儿给搭进去。

    犯得着为着两个外地来京城暂住一段时间的人,得罪了小姐吗?不值得啊!

    吉祥立刻机灵地转移了话题:“也没什么好说的。地方到了,您请。”

    一摆手,吉祥让开了路。

    谢蓉一看这模样,就知道自己应该是怎么也套不出话来了。

    只是,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她心惊胆战了。

    谢馥……

    谢馥……

    到了京城,竟然连“表小姐”这样的称呼都不许人叫了。

    一时之间,谢蓉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她凭什么?

    这边吉祥把人送到了,安排好一应事宜,便去高福那边回禀了一声。

    高福道:“没说什么糊涂话吧?”

    吉祥心里咯噔一下:“没,没,也就是表小姐问问小姐的事情,随口说了两句,无甚要紧的。”

    还好没说多,不然死定了。

    吉祥心里庆幸极了。

    高福站在厅外点点头:“成,那你去吧,有什么不对劲的早些来报。”

    “吉祥省得,您放心。”

    吉祥看高福没追究,一颗心也就放回了肚子里,利落地行了个礼,连忙退走。

    高福瞧着他背影,想起方才那父女俩,心里颇为不屑。

    转身进厅,他瞧见高拱与谢馥都坐在那边,都没怎么说话。

    “老爷,人已经安排好了。”

    “嗯。”高拱应了一声,眼底露出几分思索来,似乎在想事,“别院那边到底安静,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就是了。他毕竟是个外官,咱们得注意着度。”

    如今内阁之中党争日益激烈,高拱与张居正也是越来越不对盘,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高拱能把这女婿的皮给剐下来。

    高福知道轻重,一一应了。

    他办事,高拱也放心,于是转头去看谢馥:“馥儿心里可是不痛快?”

    谢馥坐在旁边老半晌了,方才谢蓉出去时候的眼神,她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自古嫡庶有别,谢蓉她娘自视甚高,偏生又在高氏进门之前产下谢蓉,无端端打了高氏的脸。尽管高氏不在意,可不代表高氏从京城带去的丫鬟与婆子们不介意。

    怎么说也是高府出来的,断断不能让谢蓉她娘好过。

    由此一来,谢蓉她娘怀恨在心,谢馥小时候自然看她们母女不爽,从来都是仗势欺人,叫谢蓉有苦难言。

    谢蓉这般记恨自己,也是当然。

    只可惜,世人都是讲规矩的,若她没顶在高氏进门之前产下谢蓉,乖乖缩起来,也就没后来那么多的苦头吃了。

    谢馥想起幼年时候一件又一件事,脸上的神情淡静极了,没有笑,也没有愁。

    “兴许嫡庶之间的事情本没有对错,只是世人有世人的规矩。我是娘的女儿,您的外孙女,您问我痛快不痛快……”

    声音一顿,谢馥眼睛忽然一眯,嘴角弯弯。

    “这话问得不对。”

    高拱微讶:“怎么不对?”

    难道她不是心里不高兴?

    就是自己看谢宗明那德性,也想赶他出去,谢馥如何能不厌恶?

    谢馥莞尔一笑:“难道不该问,他们痛快不痛快吗?”

    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自然有人心里更不痛快。

    毕竟她算是强势的那一方,她都不痛快了,谢蓉与谢宗明能好到哪里去?

    听见谢馥这样反问,高拱愣了好半天,才把这里面的弯弯绕给理了个清楚。

    细细一想,可不是这样吗?

    那一瞬间,高拱心里所有的烦忧都被这一句话一扫而空,他抓着自己乱糟糟的胡子大笑起来:“好,好,这样想,总归要痛快一些,哈哈哈……”

    谢馥瞧着他一片雪白的胡子,心里忽然想:也许是时候送他个胡夹了,免得胡子飞了满脸。

    落日的余晖照在台阶前,投下一片片的艳影。

    天边金红的颜色,像是泼开的染料,浓烈又写意。

    惜薪胡同高府外面,是一条热闹的大街,顺着大街一路朝南,穿过两条巷子,便是另一条宽阔大道。

    这是京城达官贵人们居住最密集的一条街道。

    街道两旁,一溜排开的府邸,都可说是非富即贵,气派无比。

    其中最气派的,莫过于街东头的固安伯府了。

    门口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那狮子脖子上挂的铃铛都是金灿灿的,传说有人去咬过一口,真金的。

    固安伯府有钱,特别有钱。

    整个府邸装潢堪称富丽堂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路过照壁,绕回廊,进正屋,便是琳琅满目的摆设。

    多宝阁上陈着各式玉器珍玩,最大的那一块玉璧足足有人脑袋大,打磨光滑,晶莹剔透。

    一只戴着和田蓝玉扳指的胖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上面不存在的灰尘擦去。

    “哎哟,我的宝贝儿哟,真是喜欢你……”

    国丈爷陈景行,下巴上留着小小一撮胡须,白白胖胖,挺着个大大的油肚,穿着一身锦缎长袍,两只小小眼睛紧紧盯着那多宝阁上摆的玉璧。

    在把玉璧擦干净之后,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醉酒的满足神情。

    这是他最爱的一块玉璧,每天不摸个十遍八遍,老觉得心里缺了什么。

    “老爷,老爷,世子爷回来了!”

    外头小厮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气儿都没喘匀。

    陈景行哼了一声,眼睛却没从玉璧上挪回来:“这小子,总算知道回来了。不过知错也晚了,他娘已经知道了。回头我看他不被抽筋扒皮了才怪!”

    “爹!”

    远远地,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进来了。

    陈望脚步匆匆,火烧屁股一样从屋外头冲进来,红光满面,目光灼灼:“爹,我有事要跟你说!”

    哟呵,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陈景行不由得回过头去,在瞧见自家儿子脸上这兴奋的表情的时候,就不禁在想:这是路上捡了几百万银子了?

    “什么事?”

    陈望“刷”一下将衣袍抖开,竟然直接给陈景行跪下了。

    想起今日再茶社之中所见,他那一颗心到现在也无法平静。

    “爹,你去帮我提亲吧!”

    “提亲?”陈景行瞪大了眼睛,随之却惊喜不已,“你终于看上哪家姑娘了?你说,只要是良家女,爹一定帮你娶回来!”

    多少年了啊!

    自家儿子年纪已经不小了,只是眼皮子不浅,寻常姑娘家看不上,老爱往那摘星楼厮混。他娘早不知耳提面命过多少回,就是不顶用。

    这一下听见陈望说看上人了,陈景行这一颗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他连玉璧都顾不得擦了,期待地看着陈望。

    “快,说呀,哪家姑娘?”

    陈望也觉得心头一片的火热,他从来没想过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可这个女人,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

    虽只仅仅一面,可他料定:他对谢馥,就是一见钟情!

    陈望深吸一口气,临到要说了,竟然还生出一种莫名的羞赧来。

    他开口道:“是、是高大学士府,谢二姑娘!”

    “什么?!”

    陈景行被他这一句话骇得退了一步,手一抖,直接碰到了后头的多宝格。

    “啪!”

    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那价值连城的玉璧竟然直直掉了下来,摔了个粉碎!

    然而,此刻的陈景行竟没转头看一眼,他方才兴奋的表情还僵硬在脸上:“你……你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