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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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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沉沉下来,笼罩着整个北京城。

    谢馥房里的灯熄了许久。

    她慢慢合上眼,许久不曾造访的梦境,今夜叩了上来。

    母亲高氏坐在镜台前面,手里捏着画眉的墨,一点一点的描摹。

    于是,谢馥好像看见了高氏年轻时候的样子。

    镜台上还摆着她新买的泥娃娃,喜气洋洋的小娃娃两个小脸蛋红红的,咧开了嘴笑。

    小谢馥站在她身后,就要朝高氏怀里扑。

    然而,她跑过去,却像是撞在了一堵透明的墙上,她使劲拍打着墙,小手掌都拍红了,那墙也不动一下。

    “娘!”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手再一拍,面前那堵看不见的墙,一下变成了两扇雕花木门,里面门栓紧紧拴着。

    门缝还是那么小,只能透进一点点目光。

    她看见她娘悬了白绫三尺,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谢馥用力地拍着门,大声地喊着,不想被高氏关在外面。

    她想要救她娘。

    身后伸出四五只手,一把将她从门前拽走,她死死地抠着门框,然而小胳膊哪里能跟这些粗野的壮汉和婆子相比?

    转眼,她就被拽出了别院。

    最后一眼,她看到那些婆子冷漠地站在房门外,没有一个人上去把门撞开。

    “娘,娘……”

    谢馥心痛如绞,额头上出了一片的冷汗。

    黑暗里似乎有暖黄的光移了过来,谢馥朦胧地睁开眼,看见满月掌了一盏灯,草草披着一件外衫,站到了她的床头。

    “姑娘,做噩梦了吗?”

    噩梦?

    谢馥倒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拥着锦被坐起来,昏昏的光一照,锦被上影影绰绰的缠枝如意花纹,也流淌着光华。

    “什么时辰了?”

    “刚敲过梆子,才到寅时。”

    满月轻声说着。

    谢馥一想:“这会儿约莫已经上朝了吧?”

    “老大人一早就起轿走了,老夫人也还睡着,早不用请安了,您还是再睡会儿吧。”满月给她掖了掖被角。

    谢馥听了,躺回去闭上眼睛。

    “明早记得叫我,芸娘也该来裁衣裳了。”

    “是。”

    满月应了一声,见谢馥已经闭上了眼睛,那瓷白的肌肤在灯光下头,染了几分暖色,倒也不见得苍白。

    心底微微一叹,满月披衣走回外间,轻轻吹灭了灯,屋里一下暗了下来,窗外倒是亮堂堂。

    月牙弯弯挂着,皎洁的一片。

    京城各条大道上,家家户户尚在睡梦中。

    朝廷一干官员却都早早地起了身,天没亮就往皇宫里赶。

    高拱琢磨着,在淮安府水患这件事上,张居正没跟自己抬杠,下朝后,就邀了张居正,一起朝乾清宫走,要面见皇帝,好好说说这件事。

    内阁次辅张居正一身官服,长眉入鬓,也留了好大一把胡子,眉头锁着,嘴唇抿着,一脸的严肃。

    高拱一面走,见了他这般模样,忍不住笑了。

    “叔大何必如此愁眉苦脸?淮安府水患虽未平,可听说昨日你孙女离珠借着自己生辰的机会,办了好大一场义募。淮安府的灾民可有福了。”

    叔大是张居正的字。

    张居正毕竟与高拱熟识,哪里听不出这句话里的讽刺来,他叹口气:“还请元辅莫要取笑。离珠毕竟年纪小,不懂事。昨日为着那一幅画的事情缠着我念叨了许久,前后因由我都告诉了她,但愿别叫小辈们生了嫌隙。”

    高拱一听,怔了片刻,接着竟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叔大啊叔大,你年纪比我小一些,着实是头老狐狸。但你要全说了,可叫你家那离珠小丫头怎么办?好玩,好玩!“

    高拱抚掌。

    周围的太监们垂着手,只出耳朵,眼睛没敢乱看一下,更不敢出声。

    乾清宫西面是养心殿,养心殿门内向北就是司礼监的值房了。

    此刻,里头传出了琴音。

    弦起时,若林泉高致,禽鸟啁啾;弦落时,似百川归海,浪平无声。

    一手滚出,则有连珠之声。

    周遭寂静,繁繁皇宫里,一时竟也如空山一样。

    “哈哈哈……”

    高拱朗笑之声,远远从外面传进来。

    抚琴的那一只手忽然停住,骨节僵硬,指腹地按在琴弦上,指甲一抖,一根琴弦便被抠断。

    “崩”地一声。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大惊,连忙上来:“冯公公!”

    抚琴人身着藏蓝曳散,身上滚着云纹,下摆则有五毒艾虎图案。

    按在琴弦上的一双手,根根葱白,看得出保养得当,肌肤顺滑,竟堪与二八少女一比。

    此刻那指头尖上已见了红。

    另一名太监机灵地端了个托盘来,托盘里放着干净的手袱儿。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冯保只一扫,从盘里取了手袱儿来,摁住指头上流血的小口子,拉长了声音问道:“外头是高大学士?”

    “正是。听着像是说昨儿的事呢。”刚才这太监伺候在外面,所以顺风听得还算是清楚。

    昨儿的事?

    冯保眼睛一眯,移开手袱儿,小小的伤口已经没怎么流血了。

    司礼监如今的地位几乎与内阁等同,掌印太监乃是一监之首,可称一句“内相”。至于第二把交椅的秉笔太监,却统领着东厂。

    这宫里宫外有什么事情,都逃不出东厂耳目的刺探。

    昨日高大学士府好一番热闹,早都报到冯保眼皮子底下了。

    连哪个人说了哪句话,他都一清二楚。

    能让高胡子笑得这么开心的,约莫也就他家好外孙女那件事了。

    “有意思。小丫头片子当年颇不给咱家面子,今儿个倒给了张家小姐面子。咱家可要瞧瞧,她作的画儿,是不是能值上三个铜板!”

    冯保脸上带着深沉的笑意。虽是太监,年纪也不小,可皮相还不错,眼睛眯起来笑的时候颇为漂亮。

    伺候的两个小太监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只有同一个想法:张家那离珠小姐怕是要倒霉了。

    看来,冯公公还记恨着当年谢馥给的一枚铜板呢。

    冯保抬手把手袱儿递了出去,小太监赶忙接过了。冯保自个儿弹手指,掸了掸琵琶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对了,太子爷昨儿得的那一挂佛珠,已经送给贵妃娘娘了?”

    “已经送了,今晨贵妃娘娘脸上都带笑呢。”

    冯保闻言,莫名地笑了一声,瞥了琴桌上那断弦的琴一眼:“两位大人都去了,说不得咱家也得去了。”

    他起步往值房外走。

    这时候天已经全亮开了,清晨的露珠挂在树梢上,宫里宫外全进入了忙碌的时候。

    高府后院里,谢馥起身已经洗漱妥当。

    自己用过饭后,便拿出鸟食来,先给喂过了英俊,然后才回屋里喝茶。

    昨夜她睡得不怎么好,今早起来略带着几分恍惚,小丫鬟把芸娘引进来的时候,她刚放下茶盏。

    芸娘进来,当先给谢馥施了礼。

    “芸娘见过二姑娘,给二姑娘问安了。”

    “芸娘请起,多劳你跑一趟。”谢馥虚虚一抬手,请芸娘起身,“我这柜子里许多衣服都是去年做的旧衣,前儿满月提醒我,才想起今年该做些新衣裳了。再过七日,便是法源寺庙会,我想要一身应景儿的衣裳。”

    虽是京城这一片地界儿上最厉害的绣娘,可芸娘自己却穿得普普通通的,普通的月白色窄袖褙子配了一挑墨花裙,也没见得有多少绣功在。

    早年芸娘的容貌与手艺都是一绝,如今年纪大了,难免色衰,年纪倒跟谢馥她娘相仿,三十好几也还没许配人家。

    听人说,芸娘对佛祖发下宏愿,此生不会嫁人。

    芸娘站在屋里,微微点了头:“二姑娘上次请我绣衣裳,都是去岁的事情了。今年花开得迟,法源寺庙会开始那一日,只怕也是香雪海最好看的时候。芸娘为您绣一身湖绿底子的丁香吧?”

    “去年没逢上好时候,法源寺的花,说谢就谢了。这一次却可趁着机会好好看看。”

    芸娘是制衣绣衣的行家,谢馥自然不会反驳,朝着她和善一笑。

    “那就有劳芸娘了。”

    满月端来了要量身用的软尺,听见自家小姐笑眯眯说的这一句,只觉得无奈。

    芸娘的绣品,在京城达官贵人家里,可基本不是用来穿的,那是要做成绣幅挂起来,嵌在屏风上的。

    可自家小姐呢?

    说做衣服就做衣服,偏生芸娘竟然还会答应。

    芸娘自己说,那是谢二姑娘天生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好衣裳给她做了穿了,才算是不浪费。

    幸好这话没传出去,不然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满月可清楚,当年芸娘私底下说,再好的衣裳给宫里那些人穿了,都是玷污,这才出宫来的。

    满月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一位绣娘。

    她把东西一放,道:“咱家小姐最近一年身条可拔了不少,还请芸娘先给量上一量。”

    芸娘眯了眼,笑得很是和蔼。

    谢馥瞧着芸娘的笑脸,温柔宛然,半点看不出是能说出那般话的人来。

    兴许,每个看上去性子温和的人,都有一颗很烈、很硬的心吧?

    比如,高氏。

    谢馥起了身,任由芸娘摆弄,两手一抬,身量纤纤,看得满月这个有点微胖的丫头羡慕无比。

    芸娘说自家姑娘是衣架子,果真半分也不作伪啊。

    满月正自出神,“笃笃”,外头小丫鬟敲了敲窗棂,满月看了还在跟芸娘说话的谢馥一眼,没出声,悄悄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满月回来了。

    芸娘收好了量出的尺寸:“新衣裳十四便给您送来,芸娘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谢馥点头,亲自送她到了屋门口,又一招手,门边的小丫鬟上去对着芸娘一摆手,自引着芸娘离开。

    远远望着芸娘的背影消失,谢馥才收回目光,朝屋里走。

    “有消息了?”

    满月将袖子里藏着的两封书信拿出来,呈给谢馥:“盐城那边来的信。”

    谢馥接过来,两封信外头都只盖了个大大的墨点,拆开来看,里面还有两个信封。

    这是为了防止旁人看见,作的遮掩。

    新起出来的两封信,一封上写着:盐城知县陈渊拜小姐安;另一封上写着:二姑娘亲启,霍小南。

    信来了,应当是事情已经办妥。

    谢馥唇边终于染上了几分笑意,走到窗下拆了信来看。

    “陈渊也是个机灵鬼,盐城的乡绅盐商员外郎们,这一回要被他往死里坑了。”

    “您之前不还说这人愚不可及,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吗?”满月奇怪。

    谢馥道:“人总会变。”

    至于这陈渊,是变得更好了。

    霍小南是她当年行善,收养在身边的长随,出身戏班子,一身武艺还算过得去,所以被谢馥派出去跑腿儿。

    如今信到了人没到,想必是先送信回来叫自己安个心。

    谢馥心里思量,打开霍小南的那封信,果然全是俏皮话:什么拜二姑娘安,盐城的小泼皮可厉害的了,哎哟那个谁吃的脑满肠肥,屁股墩儿都成了八瓣……

    谢馥乐不可支。

    满月一看谢馥表情就知道,“定是小南又开始叽歪嘴。唉,您也是,好端端的,平白兴起救了个小南,现在又拿自家私房钱去做那劳什子的事,要奴婢说,多买两件漂亮衣裳不好吗?”

    “早年路过法源寺,我在度我大师面前发过愿,必得月行一善,为我娘积善功,岂可马虎?”谢馥看完了信,便递给满月,“眼瞧着这月十五也近了,好歹小南办完了这件事,本月的一善也算完了。”

    满月收了信,收进了匣子里,用一把小锁锁了起来,钥匙则放在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她瘪嘴:“月行一善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谢馥戳她额头:“我看你呀,就是舍不得那些银子。赶紧收拾着吧,十五庙会,我可还约了人。”

    “您若会情郎那才是……”

    满月知道谢馥约的是法华寺的度我大师,正想说叫女主趁着庙会,好生琢磨琢磨,挑个好夫婿。

    没想,眼角余光一瞥,却忽然发现窗下闪过去一道影子。

    “谁在外面?!”

    满月厉声一喝。

    谢馥转过眼眸看了过去,凝眉片刻,走过去轻轻推开窗,朝窗下望了一眼。

    一个人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