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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阵子店里生意兴隆,但也不乏不尽如人意之事:燕青为买情报,扔出去的五百贯钱,潘小园约盗门给盗回来。但这段时间盗门主营摸金,人手稀缺,单子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开价就是相当于三百贯的重礼。潘小园这才发觉,过去时迁亲身上阵,给她偷蒋敬的参考书那次,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才象征性的收了个内部良心价。

    想想还是算了,折腾一番只拿回不到一半的本钱,还不如不折腾。更何况,眼下店里的“储备金”也只有堪堪三百余贯,万一人家效率不高,这钱几天拿不回来,她可就周转不灵,生意做不下去了。

    燕青看着她念叨那钱,一筹莫展的模样,上赶着将功赎罪,早早就准备好了去西门庆家贺寿。这天早上穿戴完毕,潇洒出现在店堂,所有大小员工一齐喝彩,连贞姐的眼神都有点发飘。

    潘小园赶紧低头向小姑娘解释一句:“人靠衣装!你瞧他这身衣服,置办下来得多少钱?”

    小丫头年纪轻轻,就接触了如此人物,潘小园不禁发愁,等再过几年情窦初开,若是她将每个接触到的小伙子都用“小乙叔”的颜来衡量比对一番,她别想嫁出去了。

    最后嘱咐一句燕青:“那个西门庆狡猾多疑,你见招拆招,不用我教。只需回来回报我,他和蔡京,到底亲密到何种程度;他眼下的家底儿如何,可有官职;若是要将这人不声不响的绑到梁山去,得费多少工夫。”

    燕青听了最后一句,扑哧一笑:“这人当年一定是将表姐坑得不轻。”

    潘小园最后再叫:“等等……”

    怀里笑嘻嘻掏出个小包儿。东京赵太丞家的顶级伤药,当初让她屯了不少,一小半拿来救治了石秀,一大半费在了史文恭身上,剩下的,让她一直随身带着,给自己增加那么一点儿女侠的风范——哪有大侠不随身带伤药的?

    也有显摆的意思,“这药你拿着,万一闹出事来,千万别冲动,能不还手就不还手,药费我来报销。”

    燕青看了一眼,忍不住莞尔。

    “表姐放心,小乙倒还不需要这些。”

    *

    燕青走在路上,边走边盘算。西门庆眼下和高衙内一般,算是个梁山“公敌”。倘若他不幸住在任何一个临近山东的小县小城,此时怕是早已被梁山军攻破城门,人也被千刀万剐了。偏偏他大隐于市,还混出这好些名堂,活得如此高调,那就别怕哪天遭雷劈。梁山都把暗桩设到东京城了,说得不好听些,连当今圣上都是打算算计一二的。再放过这个西门庆,未免有失公允。这回再让梁山的人盯上,看他还能往何处去。

    带着这个刺探敌情的想法,不一刻便来到外城宣泰桥畔的大宅子门口。只见已然门庭若市,各家小厮仆役奔波忙碌,扛礼物的,抬轿子的,栓马的,通报的,热闹得将大半条街都堵住了。

    人群中看到几个有点眼熟的面孔,俨然便是当日来店里闹事的“泼皮”,眼下都人模狗样的在门口迎宾呢。见了燕青,当时便有几个认出来的,冷笑一声。

    *

    西门庆坐镇家中,一双风流俊眼里最近多添疲态。一样样点着送来的礼单,露出含蓄而满足的微笑。

    东京城简直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眼下他这份地位权势,完全可以说是拿钱堆出来的。官大一头压死人,在这高官遍地的东京城,人人都能来敲他的竹杠。这个做完寿,那个又娶亲,还有直接将酒席办在他家的——这都是抬举他。流水价钱花出去,换来的不过是他西门庆的名字,在别人耳中,听得顺耳些,有什么机会,也就多想着他些。

    就是还好他当年未雨绸缪,早早就派人在东京置办了些房产地产,逃出阳谷县时尽管仓促,抛弃了大部分不动产,却也不至于在东京白手起家。

    但即便如此,钱财上也时刻有吃紧的感觉,只得用尽浑身解数发财,比在阳谷县时更加辛苦百倍,同时也刺激百倍。二娘子李娇儿早就不太受他的宠,冷房冷炕的几个月没去过了,但这次还是大张旗鼓的给她办寿,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心意都明明白白的从那礼物单子中透出来。

    本来给小妾庆生,在传统士大夫眼里是十分丢脸丢份的行为,但世间之人毕竟趋炎附势的多,这不还是纷纷给他面子?

    玳安进来叫:“爹?刘通议那边派人来送礼,爹出去迎一下?”

    玳安这小伙子如今也出落得越来越会办事,简直也像是个做官的料了。然而西门庆更喜的是,来贺礼的那位,居然是当朝王少傅的侄女婿,他巴结了多久都没巴结上,今日总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赶紧起身,叫过左右:“田三、邓六,走。”

    两个膀阔腰圆的大汉一声不吭,跟在西门庆身后,如同两个影子。

    西门庆毕竟亏心事做多,自己虽然有点武功,但如今不敢托大,老早就托风门作“中介”,雇佣了两个本事超群的保镖,据说以前都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如今人为财死,每日寸步不离跟着,让他心里踏实不少。

    堆出笑脸逢迎贵客,溜须拍马的话说了一箩筐,好不容易给人家奉承舒坦了,那边又有穿红戴绿的丫环被打发过来,笑眯眯一福:“老爷,几位娘等着你去内席吃一盏酒呢。”

    西门庆匆匆应一声,等外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才快步进内院去应付一遭。让两个保镖等在外面,丫环一掀开帘子,就闻到里面一阵扑鼻腻香,娇声软语如珍珠一般滚进他心里。

    “哎哟,老爷可算来了!”

    李娇儿一盏蜜酒已经敬到了面前。作为今日寿星,她穿一身娇杏色长裙,披件大红斗篷。春寒料峭的,胸前倒刻意露一抹白酥,压了圈沉甸甸金链子,愈显出底下丰满来。

    西门庆本来对这女人已经无甚感觉,此时依旧心中小小的动一动,配合地接过酒喝了,故意覆在酒盏的红唇印儿上,笑道:“待会儿你出去谢一下客人,可别涂这么艳。”

    后面姐妹数人嘻嘻娇笑:“老爷喝了二娘子的酒,却不喝我们的,这哪算公平!”

    西门庆如何不识她们的心思,外面长袍脱下来,扔给丫环玉萧,自己偎红倚翠的往中间一坐,听着耳边叽叽喳喳,头脑放空,暂时忘记外面的诸般乱象。

    愈是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反而愈是有些看不起那些捧他的人。后院里的女人们一个赛一个的娇媚如水,每天无事可做,挖空心思争他的宠,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伎俩他看得都腻了。偏偏这些女人乐此不疲,如同一个个空心的精致人偶,要靠着他的滋养,才能焕发出生命力来。

    还是最喜欢瓶儿,从不刻意争宠,惹人怜惜,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起码能跟他聊到三句以上。玉楼中庸无趣,私底下小动作也不少。也罢,当初只是图她嫁妆,她呢,寡妇图安稳,两个人各取所需,算不上什么天雷地火。李娇儿那点媚术几年不带进步的,叫她减些体重也听不进去,这两年越发腰围渐粗,可见其人疏懒。月娘呢,跟他谈话的内容,三句不离生儿子,倒让他觉得自己成了某种工具了。眼下成了官太太,也有点不好意思带出去——瞧瞧别人家的夫人!

    当然身边也不乏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想留个可心的人在家里,偏偏东京城里,连纳妾都要涨价,随随便便就是三千贯往上,而且官场中人趋于保守,谁家侍妾多了,落个“好女色”的名声,轻则遭笑话,重则仕途都受影响。

    不禁又回忆起当初阳谷县里,武大郎家的那个小媳妇了。他记得清楚,姓潘,行六,是唯一一个把他西门大官人看得比她家炊饼还不值钱的。那人三句话不离财,却意外的身上没一点铜臭味,当真是女人堆里一股清流,繁花丛中一只会动的鸟儿。

    越是正眼不瞧他,越是激起他的征服欲。本来想着,打压掉她的棱角,再收为屋里人,也不失为一个情趣的过程。可偏偏功败垂成,让那个不要命的武松最后坏他的事。当时旁人叹息议论,说这小媳妇定要死在武都头手里了,他却不敢苟同。他以己度人,如此妙人,武松才不舍得杀,多半心里也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妙龄小娘子落在一个生猛壮汉手里,下场如何,可嗟可叹。尤其是,听说她后来还被掳上水泊梁山,落在一群生猛壮汉手里,那必定是生不如死了。

    也算是活该。她要是还活着,肯定终日以泪洗面,后悔当时没进他西门庆的门吧。

    而武松也把他祸害得够呛。西门庆想起这事就糟心。他好容易在阳谷县积攒下的基业。那栋大宅子!

    东京房价贵上天了,眼下住得还不如以前的一半宽敞。

    忍不住推开吴月娘夹来的一筷子菜,探身看看窗户外面,自己宅子拐角处的灰壁上,就张牙舞爪的贴着个反贼武松的通缉令,跟其他几个人,什么鲁智深、李逵并肩而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才心头略安。

    身边温言软语,敷衍着讲了几句笑话,那边玳安又把他叫出去了,神秘兮兮地说:“爹,那个四娘子所在的点心铺子,派人来送礼啦。”

    西门庆听见“四娘子”三个字,不由得一愣神。差点忘了自己还曾有那么位四娘子了。

    问出送礼的数额,又不屑地哈哈一笑,说:“礼收了,人送走吧。”

    倒不是他要有意怠慢人。接盘了他西门庆的女人——即便是不要了的女人——就得做好被他膈应的准备。这里是东京城,以他的身份级别,强夺民女的戏码玩不开,他也没那个闲工夫。不过他也不打算就此忍气吞声。过几日闲下来,不妨带人去那个点心铺子坐坐吃吃,好好臊臊她那个新男人。万一孙雪娥旧情不忘,给那点心铺子房顶上刷两把绿漆,他也是十分乐意的。

    *

    燕青吃个闭门羹,意料之中。他挨在人群里,不慌不忙地听着高墙内聒噪喧哗,几桌子客人附庸高雅的高声谈笑,酒令行得不伦不类,三句话不离对西门庆的阿谀奉承。要么就是低俗难听,韵脚都合不上。

    听着有人卡壳了,“我有一枝花……那个、那个……今晚带回家……颠倒*、好不尽兴……”

    墙内一阵哄笑:“不成!这个不成!连个‘酒’字都没有!”

    燕青在墙外,一阵技痒,高声回一句:“我有一枝花,我斟一斗酒,惟愿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

    里面一下安静了,听得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小厮?不对不对,应该是个客人……”

    燕青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继续对出三四句:

    “我有一枝花,花酒满筵有,酒满金杯花在手,休问南辰共北斗;我有一枝花,花酒平生友,饮罢了、三杯两盏,付予诸公手。……”

    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本就是他从小的长项。今日一语惊四座,他自己也有点惊讶。想了想,并非自己修为突增,乃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西门庆府上,“有文化”这三个字,门槛颇低。

    这下,里面一连串的“请进,快请进来!”

    燕青整整衣襟,信步进了西门庆家大门。

    *

    天幕渐暗,雅间之内,一方小桌,桌上点着一盏孤灯。

    燕青脸颊上两抹晕红,双目微饬,目光却还是明亮的,甚至比平日更多了些冷冽的气质。

    潘小园端起热水壶,面前的几盏茶沏上,问:“如何?”

    燕青笑笑,环顾店堂,先说一句:“表姐,等咱们有钱了,得把这店面重新装修一下子。今儿小乙算是见识到东京贵人家里,都是怎么个装扮了。”

    旁边周通粗声一笑:“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作甚,咱们又不做贵人官老爷,有钱了不如吃喝!”

    胸无大志,却也务实。燕青朝周通微笑一笑,接着说:“打探出来了,那西门庆确实是蔡京门生,眼下正打得火热,是什么三司里的朝散郎,算是个七品官儿,但近期可能还会再升。”

    潘小园点点头。旁边董蜈蚣好奇:“他倒知道何时会升官?”

    燕青冷笑:“按他的出身本事,升官倒是比赚钱难那么些个。但朝廷里的‘六贼’,让他巴结上好几个了。那个王黼,公然卖官鬻爵,小乙今儿才算开眼界,‘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看碟儿下价,方便快捷。”

    原来还是买官。潘小园心里默默呸一声,问:“还有呢?”

    “嗯,他为人谨慎多疑,家宅守备森严,贴身还带着两个护卫,看样子,本事都不逊咱们梁山好汉的手段。”

    潘小园漫不经心转着茶盏子。这么一来,把他神不知鬼不觉绑到梁山的计划,看起来多有艰难。

    “还有呢?他名下的产业什么的……”

    燕青忽然摇头一笑:“既是做官的,如何能从商!我只是杂七杂八的听宾客们说,他在东京郊外有些田产,此外便没什么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财,想必是祖上积累?”

    潘小园倒吃一惊。看来风门所说的那个“合昌解库”——在东京城还开出分号的当铺——并非西门庆的公开财产?

    想想也是。一个做官的,乡下置点田产无可厚非,闲钱购置些商铺房屋也说得过去;但同时开着暴利的当铺剥削百姓,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因此这只能是他的秘密产业。

    暗暗把这个新情报记在心里。问:“还有吗?”

    燕青慢慢喝着茶,神色突然一瞬间的忸怩,接着爽朗笑道:“这人也真不讲究,直接让那个过生日的小妾出来敬酒谢客了。打扮得倒像个贵妇人,穿金戴银的,头面首饰也都真够讲究……”

    潘小园扑哧一笑,然后意识到什么,忍不住茶水都几乎喷出来了。李娇儿今日不管扮成何种雍容华贵的模样,以燕青的眼光,她以前的老本行是什么,他可是一览无余。

    旁边一起开会的周通、董蜈蚣,听了燕青口气,这会子眼睛同时一亮,问道:“姿色如何?”

    燕青知道西门庆跟“表姐”是对头,也就不给他的家眷面子,刻薄了一句:“再减个三十斤分量,约莫能在不入流的酒馆里当个小花魁。”

    周通董蜈蚣会意,吃吃的低声笑起来。潘小园轻轻白了他们一眼。

    待要再给大家续上茶,燕青却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表姐……”

    潘小园还是给他冲了第二盏茶,笑盈盈道:“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燕青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小乙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我本意,我可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