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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到城外,天色堪堪开始泛白。再晚半刻钟,恐怕就见不到最后一面。

    两人只来得及向他叩拜为礼,老先生就带着笑,盍然而逝。

    周侗前几天遮莫真的是回光返照。据岳飞说,武潘两人走后,他就一直在安详地想事情,仿佛从来没有老糊涂过。然而又就此很少开口,仿佛已经对这个人世再没什么评论的*。

    岳飞泪眼红红,显是已哭过不知多久;遵从墨绖从戎的礼节,发间扎了黑麻绳,系了黑麻腰带。

    但除此之外,他年轻未经太多磨难,丧事的一半还要靠武松来张罗。周侗无儿无女,岳飞便以义子的身份,完成了每一步应尽的礼节。最后,洒酒焚衣,用周侗所赠的长弓连射三箭,算是送别。然后放声大哭。

    武松凝望着岳飞那三箭的去势,目中现出由衷的赞赏佩服。

    潘小园虽未与周老先生有太深交情,但毕竟已将他敬仰了许久。要说他是她的某一类导师,其实也不为过。毕竟,全因着他,才有了现在的武松,带着她看遍了世界的多彩与复杂。

    况且,最后又被他不拘一格的收成了徒弟,更别提,她心里那个秘密,只和他一个人说过……

    不自觉的抹眼泪,讨来个小白布条,绾成个白花儿,戴在发间。

    但武松提醒她:“进城就摘下来,免得让人怀疑。老先生不拘世俗,不会介意这些的。”

    她含着泪点点头。还是有些担心岳飞。他让周老先生短短几个月的言传身教,已与当日那个不谙世事、只知博功名的单纯少年有了天壤之别。对师父的侍奉,周到备至也不亚于亲父。哭过之后,他怔怔的不说话,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

    但他在军中服役,周侗又并非他亲生长辈,无暇因此分`身太久,忍回眼泪,朝武潘两人快速道别:“恩师这里的善后事宜,还要有劳你们照顾。小弟拜谢。”

    武松的行程只得又延后一日。做完所有,他在金明池畔找个地方静静待着。潘小园知道他是内敛的性子,一路上不说话,连举止动作都嫌僵硬,心里定然是悲恸无已。

    于是陪着他,向邻近租马的铺子里讨两张席子、一壶热酒,哄他坐下喝了。身旁伴着他坐了好久,想起来问:“老先生的死讯,江湖上会传开么?”

    武松答得很快:“江湖上没有瞒得住的事。但老先生的墓,只有咱们和岳飞知晓。等回了梁山,我会把讯息通知卢俊义,看他有没有来祭拜的意思。若有,再与他告知。”

    她默默点头,一切任他安排。

    一天漫长得难捱,但见武松,日头移位,都不见挪动一下。最后是天将落幕,周围空气慢慢冷起来,他才慢慢起身,叹口气:“回去吧。我明日一定要动身了。”

    而且多半得晓行夜宿,格外加紧赶路,才说得过去。

    潘小园知道这下是真没理由再留他了,温柔倚在他肩膀,说:“嗯,那我回去安排一下,给你摆个小酒席。”

    *

    元月十七,酒店重新开业,潘小园眼看着一切井然有序,自己给自己放半天假,直送武松到城外。

    店里的大伙纷纷给他饯行。但武松让大家不必远送。都知道这话里的第二层意思,于是大家很贴心地只送他到了仙桥坊门口,各道珍重。

    只有潘小园,带着扈三娘当做女保镖,继续送了出去。她本来连扈三娘都不想叫,大清早的虐狗,毕竟不太厚道。

    但她更不想一个人回城的路上遇见高衙内之流。好在扈三娘眼下对她言听计从,也明白她的心思,笑一笑,女侠似的宣称:“我送你去。这几日都没出城,闷得慌。”

    把武松晾一边。倒像是跟武松争这个护花使者的头衔了。出了城门,扈三娘才懒得看他俩腻歪,自己在汴河沿岸看风景、想心事。

    因着周老先生的事,两个人都自觉地不造次,规规矩矩地话别。武松基本上没有大件行李,也就用不着雇车顾驴子,迈开双腿,自力更生。

    潘小园头天晚上逛夜市,挑了两双结实耐穿的鞋子,给武松塞包裹里。点心铺里打好三四天的干粮,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也塞包裹里。第二天清晨,经过汴河大街的时候,早市正渐次开。她忽然看见小摊上卖的干乳酪、干果脯,大手大脚的也买了一堆,这时候再给武松塞包袱里。那包袱已经快系不上了。

    武松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我身上有钱,路上不会亏待着自己。”

    她表示不同意:“你也不能光吃肉和干粮,乳酪果蔬,也都得记着吃些。”

    上回她见到岳飞消瘦,着实心疼了好一阵子。从那以后,也开始对自己和旁人的膳食均衡问题格外留心。这一留心,发现不少以前忽视的问题来。

    譬如武松眼下年轻力壮,就算天天大鱼大肉加酗酒,也能让他的身体给消耗掉。但人贵有自知之明,长久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养生之道。潘小园打算找个机会给他描述一下,倘若再继续这样继续任性,多年以后,他那三高中风偏瘫脑梗外加动脉硬化的悲惨晚年。

    见他还不以为然,袖子底下抓住他手,不轻不重的一掐,低声警告:“你听我的。你不想胖成鲁大师那样儿吧?”

    武松对于审美的标准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听她这么一问,虽然明白保持形象的重要性,但总要跟她抬个杠:“那又怎样,人沉重了,打起架来更不吃亏。你见过有人把鲁智深摔倒么?”

    她委屈地翻白眼。明显在胡搅蛮缠。踮起脚,悄悄咬着他耳朵说一句:“我不许。再重受不了。”

    他没懂,思维转两圈,想象力才跟上,设想出那五个字所代表的画面来。全身一酥,耳根子红了。

    不理她,羞愤地往旁边挪两步。边走边想,难怪鲁和尚出家呢。噗的一声又乐了。

    潘小园见他不抬杠了,知道便是答应了。这回跟他不算“非亲非故”,总算有理由管着他些。虽然这理由略显流氓。不禁又发愁,往后要是想给他提什么意见建议,是不是都得拉下脸皮,从这方面入手?

    她捡有趣的事情聊,举目看向汴河中的鳞次栉比的船只,目光又茫然投向河边钓鱼的翁叟,最后忽然注意到河畔一棵柳树,元月里居然提前抽芽,绿油油的嫩叶在枝条上摇曳。

    见着身边男人高大威武的身姿,眼底的目光清澈而深远,落在人身上如同千斤沉重。然而若是用心探究,认真的盯一阵子,便能盯出一两一钱的纯真,甚至一分一厘的稚气,终究是隐藏不住。

    怎么看都看不够,不一阵子就痴了。

    说不伤感是假的。没多久,又有点想掉泪,想作出几首蚀骨相思的小词小令,一气呵成写在帕子上,让他随身带着不许丢。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只是摸出自己装钱的小荷包,里面的零碎散钱收袖子里,小空包儿塞在他手上。

    武松一怔:“我不缺……”

    她用行动给他解释,柳树下面,毫不客气伸手进他怀里,掏出他包零钱的小帕子——边角都磨破了——把他的零钱一股脑儿装在荷包里,给他塞回去。

    他这才明白,有些窘迫。让他一个粗糙大男人,打尖住店掏钱付款的时候,掏出来个熏着蔷薇香味、丝滑柔软的女式钱包来?

    她撇撇嘴,调皮冲他一笑。这个问题留给他自己解决去。

    他便不拒绝,朝远处城门努努嘴,“你回去吧。”

    说完一句,觉得缺点什么,总算是记性不错,立刻想起来了,郑重其事加半句:“别让我记挂。”

    眼泪终于下来了,抽抽噎噎的停不住。跟他处了这么久日子,居然变得如此容易满足。

    他用袖口给她抹掉泪,眉眼间柔和,现出怜惜的神情。

    潘小园觉得不能让他看扁了,怎么他好像没事似的。用力朝他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回见。”

    回“多久”见呢?倒是不知道。

    武松回:“保重。”

    她觉得不够,仗着有柳树挡着,飞快扳下他脖颈,重重亲一口。感到他还是一口浓茶的涩涩香,大早上起来她给冲的。

    见他喜欢,又大着胆子,悄悄问一句:“你——喜欢我穿什么颜色的抹胸?”

    武松愣一阵,不太敢拿眼睛在她身上比量,半天才说:“就……昨天那个挺好。”也没见过别的。

    她一笑,决定回去就把那件“点朱砂”供起来,“好,那下次见着,我还穿那件。”

    可不敢再瞧他了,飞快道了个福,捂着脸,小碎步往回走,忍着不回头看。

    武松在柳树边上立了好久,眼看着她闪进城门,跟扈三娘并上了肩,闪进人群里。

    就着那人头攒动的图景遥望了半天,这才低头笑笑,挥开心头乱七八糟的,转身上路。

    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城门口车水马龙,她有没有混在人群里,也在回望?

    这女人可不是坏,明知寒冬荒芜,却在他心里种上一颗肆意疯长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