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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酒中真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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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事馆内,记者们挤在一起,手上举着奇形怪状的相机,看上去挺笨重。在其他国家,记者们恨不得无风也得浪。而北穆正是这样一个严肃古板的地方,就连记者也是循规蹈矩,一个个的提问比官方还官方。馆内只有咔嚓咔嚓的闪光声,以及发言人官味十足的讲话,没有多余的喧闹。

    宋亚泽浑身难受地念完发言稿,坐在台下,感觉压抑得呼吸困难。他看着台上容光焕发的娜塔莎,她完全没有了昨天的羞涩,面对镜头,收放自如。宋亚泽不得不佩服,所谓影后不过如此,也许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招待会的时间不长,神情拘谨的记者们收起相机,松了口气。他们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可纱袍宽大拖地,设备也沉重,在他们走动时就成了累赘。一位小个子的记者,精瘦精瘦的,面相有点尖嘴猴腮,他扛着打光装备,艰难地迈着步子,可一不小心踩到纱袍,一个踉跄,装备生生撞上了墙面,一块塑料碎片惨兮兮地跌下来。

    “操!”小个记者气愤地骂了一句,又赶紧噤声,慌乱地扫视周围,正好碰上了宋亚泽惊疑的目光。他脸憋得通红,扶了扶设备,闷声快步离开了。

    宋亚泽听见这句脏话,一时惊疑。北穆戒律森严,市民不可说脏字,否则就染指了神的领土。可这小记者一声嘀咕,让他不得不怀疑,北穆真如表面上这般平静吗?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思着。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就没什么时间思考了。

    “昨天我回去之后,想了很多,一夜都没睡着……”娜塔莎轻柔的声音,将宋亚泽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觉得,你说的男女平等……很有意思……”

    宋亚泽转过头,看着坐在身旁的娜塔莎,她脸上还是浮着红云,羞答答的:“我小时候也有过这种想法,可是脱尘之后,我就再也没这样想过……”

    脱尘?宋亚泽想起了那个金字塔,心里一声叹息:“在我们那边,对女人实行割礼是犯法的……”

    娜塔莎点点头:“我知道。可我们从小学习的,就是割礼是神圣的,女孩子只有接受脱尘,才能上天堂。只有北穆人,才有机会在死后升入神土,而其他三国人只能下地狱。”

    宋亚泽沉默半刻,才沉沉开口:“这是你们的信仰,对此我不发表意见。”

    “其实……”娜塔莎坐近了些,红着脸低声说道:“我有时也不相信这些。经上说人的一切都是神创造的,人是不能选择出身地的。可难道出生在东夏、在西顿就注定下地狱吗……那样的话,神也是偏心的呀!”

    宋亚泽深深感觉,整个北穆都在奉行着邪教,而这邪教还被捧为国教。这么想着,他不寒而栗,同时又上来一种批判情绪,想狠狠批判这种毫无人道的政权。北穆的高压统治,成功戳到他两处反感点,一是残暴,二是虚伪。

    “……”他酝酿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理智,欲言又止,把溜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下去。考虑到自身所处的环境,更何况娜塔莎还是教皇的孙女,还是谨遵“言多必失”的原则为好。

    娜塔莎没说几句,就离开了,这是因为在北穆,除非工作原因,男女独处的时间不可超过十分钟。宋亚泽站起身来,走出领事馆,发现沃泰弗坐在门口的车中,一本正经,落落难合。他看到宋亚泽,面色才自然下来,直接朝车窗外开口:“听说东夏人爱喝酒,有人专门给你送了酒过来。经上说‘礼当尽谊’,这是我们北穆的待客之道。”

    宋亚泽上了车,果然看到有两瓶白酒,可他仍是疑惑着问:“你刚才和我说话时,没有向神请示……”

    沃泰弗一愣,浑身僵硬,赶紧补上三个动作,嘴里又开始无声地嘟囔,正经的样子反而引人发笑。

    两人龟速到达使馆,宋亚泽抱着白酒上了楼,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小酒杯,无果,只得以大肚茶杯代替。他一边倒酒,吸了吸鼻子,一边问身旁的沃泰弗:“这酒闻起来很不错,是谁送来的?”

    沃泰弗假咳一声,摸摸鼻子,神色不太自然:“……我……是我送的……”

    宋亚泽抬眼看他,看见他这副窘态,笑着说:“很诚实嘛!我还以为你得支吾半天,就是不承认呢!”

    沃泰弗赶紧坐直身子,正色道:“经上说……不能妄语……”

    宋亚泽笑了笑,没再说话。他抿了一口白酒,表情很是怀念:“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喝酒,只是这白酒让我想起我的家乡。现在想想,还是我老家好,没那些杀人放火的破事儿,也没啥条条框框。还真是出国了,才知道爱国吧。”

    沃泰弗有些不解:“东夏?那里不是正在打仗吗?”

    宋亚泽抿着酒,也不瞅睬,语气平淡地问:“你爱北穆吗?”

    沃泰弗理所当然地点头,神色颇为骄傲:“我尊奉神明,当然爱北穆。这里是神的圣地,世界上没有一本书比得过理经,它是真理,北穆是真理之地!”

    宋亚泽喝了一口,辛辣无比,他皱起鼻子:“这个问题,也有人问过我。我说的原因和你不同。那我再问你,如果抛去宗教因素不谈,你还会爱北穆吗?”

    沃泰弗沉思一会,才慢慢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对,北穆没有宗教,只有真理。宗教取决于信仰,人可以选择信或不信。真理是永远存在的,不论人的选择是什么。北穆人都生活在神的恩泽中,我们每天接触的都是真理,不是宗教。”

    宋亚泽若有所思,酒精让他喉头发热。他定定神,缓缓开口:“那你是爱真理,爱神明,还是爱这个国家?”

    沃泰弗思考半刻,才皱着眉头说:“说实话,我爱神明更多一些。但我也爱北穆,经上说,它是通往神界的阶梯,是成神的暂居处。”

    宋亚泽又斟上一杯,慢吞吞地抿着,他开始晕乎乎的:“成神之后会怎样?还会回到北穆吗?”

    沃泰弗摇摇头:“成神之后,就不会再回到这个浊恶之世了。到时候,可以在神土永享清净,只要坚信理经,按照戒经行持,就能做到。”

    “那如果有一天,让你在成神和为人民服务之间做选择,你会怎么办?”宋亚泽眨眼的时间延长了半秒,他有些昏沉了。

    沃泰弗有些难为,他看着脸色发红的宋亚泽,紧绷绷地说:“成神……”

    宋亚泽轻笑。他微醉了,积郁胸中的话终于趁着酒劲跑了出来:“那我也说实话,你虽然装得悲天悯人,心胸气量还不如凯撒呢……”醉意上来,他说话的尾音都拉长了,视线也乱了,“怪不得罗素说,研究神学的人容易傲慢,自以为掌握了真理……整天装着副清高样,最烦你们这帮假里假气的人……我看,这个北穆就是一场骗局……你们在愚弄民众……你知道不……”

    “罗素?罗素是谁?”沃泰弗不解地问,他看着宋亚泽站起身,脚步有些晃悠,赶紧站起来拉着他。

    “我说……兄弟……咱俩三观不同,没法沟通……”宋亚泽扯开他的手,“我醉了,睡一觉就好了……”他脚步不稳地去了卧室,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四肢大张。

    沃泰弗悄然进到卧室,看见他呼吸均匀,便蹑手蹑脚地给他盖上被子,又看见他熟睡的面庞,内心受到了蛊惑。他抬起宋亚泽的下巴,觉得恍若隔世,下意识地就亲吻上去。等到他反应过来,才突感嘴唇像是被灼伤,罪恶感顿生。经上说,同性相爱,为人神共不齿。

    他慌慌张张地起身,接过吻的嘴唇微微发抖。他感觉自己纯净如水的心,已经有了一丝污浊,自从那天在更衣室偶遇宋亚泽时,他就不再是个戒行精进的人了,只是个装模作样的人,是个不能升入神土的可怜人。为了这个人,他甚至开始做上春梦,梦里的自己肆无忌惮,而共逍遥的对象就是这个人,梦境犹如久远的过往,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开始,他惊恐,他忏悔。而现在,他只有纠结和无助。这是他的秘密,打算带到棺材里。

    他盯着宋亚泽一会,神情纠结。很久,他才艰难地迈着步子,离开这个痛苦之地……

    宋亚泽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晚,窗外有寒蝉鸣泣的声音,似是要入冬了。他扶着疼痛昏沉的脑袋,出了卧室,惊讶地发现,客厅的灯居然亮着,沙发上还坐着个人,正是凯撒的父亲兰登。

    兰登像是等候已久,面容阴沉冷漠。他手里还拿着录音笔,腿也是快速抖动,焦躁不安的样子。

    他看见宋亚泽,紧绷的表情终于爆发了,火气大增,开口就是责备:“这是你今天下午的酒话吗?!”录音笔指向一脸蒙圈的人,“幸亏被我截到了,不然你就等着被吊死吧!”

    宋亚泽看着录音笔,瞬时反应过来,惊声道:“有人窃听我?”

    “不然呢?”兰登冷笑,“你以为北穆人生来都是虔诚的教徒吗?不采取点特殊手段,这个国家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宋亚泽震惊了,甚至感觉自己身处牢笼一般。他惊诧得噤了声,茫然地看着兰登,许久才恢复说话的能力,结结巴巴的:“没想到……这个国家……”北穆一次又一次突破了他的想象,庄严和肃穆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有□□和残暴。

    “这个国家怎么了?你要知道,为什么会有国家。这里没有乌托邦,必须要有阶级统治!”兰登面色冷峻,语气严厉,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子:“要想人生活稳定,社会正常运行,国家就必须存在。为了维持它的统治,就算是宗教、是骗局,都要用上!人需要的是安稳有序的生活,而不是什么真相!”

    宋亚泽无言以对,他无法对这句话做出判断。他觉得兰登的话漏洞百出,却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他神情茫然地站着,喃喃自语:“哪怕是骗局……”

    兰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长叹一声:“唉!信仰是最深刻的信念,是社会的意识形态,政权需要它,人民需要它!”兰登固执己见地冒着政治术语,那副样子和凯撒如出一辙。

    “你经验太少了,你只是个平民,被我儿子生拉硬拽到西顿,现在又来到北穆当个傀儡充充门面。你和我儿子的事,我不管。但你既然和我共事,就要记住,在这里,不能说错一句话。否则,你死了,倒没什么,不要影响了整个国家!”他表情阴沉严肃,让宋亚泽寒毛直竖。

    说罢,兰登的表情才似乎缓和一些:“你该感谢沃泰弗,他没有向教廷告密。不然,你现在已经被吊死在绞刑架上了……”

    宋亚泽微惊。比起大难不死的庆幸,他更多地是感动,想想那张神情悲怆的脸,他此刻既感恩又疑惑。在他的印象中,沃泰弗是会为了信仰舍弃一切的人,就像不执刀剑的死士。而这次却替自己隐瞒,他有些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