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犍为诗话 一 老年诗话

作者:大悔忆智冰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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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犍为诗话(一)老年诗话

    我的家乡犍为县,新近成立诗词学会,创办会刊《子云山》,收录本县诗人非诗人们的诗词。

    我为此感到振奋,认为民间诗人们的才具,有了一个极好的去处,诗人非诗人们,有了一个精神的家园。我还认为由于作品审查较正式刊物宽松,就不太会有遗珠之憾,当会淘到民间珍品。我并相信各人作品高下优劣,将来自会有公正评说,目前兼收并蓄,给历史留下一时的风貌,犹如《诗经》之采风,功德无量。

    在这后工业社会智能信息时代的今天,中国的诗词似乎合不上高速旋转的机器的节拍,但坚守才有故事,不至于单纯娱乐导致空洞,事后心慌意乱。

    《子云山》中作者,绝大多数是已退休和将退休的老年人。

    陈继全,中医和书法世家,写出精警美妙如格言警句的作品,造诣高深,但正当到达创作高峰,竟患重症肌无力去世,所以诗词学会同人余厚容赋诗悼念:“画院夭良将,诗坛折栋梁。”

    不久,他的堂弟陈继先也去世,但留下满山遗作——他楷书刻石的许多墓碑。

    陈继全没有儿女,那些格律诗就是他的儿女。

    贺映州,清溪建筑社工人,在改革开放掀开大幕的时候,曾经弄潮,建筑社改制为建筑公司后当过老总。

    他当年身体何等健壮,意气何等风发!现在他是一个小老头,须发皆白,身患癌症,但他食量尚可,谈起诗歌精神百倍。

    他自说曾经纠正某名胜对联,致获免费旅游,又分析郭沫若、老舍题蒲松龄故居联之高下,说得很是中肯有见识。

    他讲,癌症手术时为了让最好的医生给他主刀,遂赠联曰:“慈如佛祖,善似观音”,名医大悦,乃为主刀。

    他继续谈对联,其中批评某对联合掌。见他懂得“合掌”,心直口快如我立指出他赠名医联有合掌问题,尤其“如”、“似”完全同义。刚一说完我就深悔自己改不掉老毛病,直言贾祸啊!

    幸好他并不生气,对于为什么那对联一定要写成那样,也作了合理的解释。

    那天我、他、曾伦元老乡见面,要谈的很多,他却一个上午,除了谈对联还是谈对联。不管什么事情,要入迷到这个程度,才会有所成就吧?曾伦元有诗《赞斗癌勇士贺映州》:“腹中几首诗,牌桌玩春秋。誓与癌争斗,阎王不敢收。”此诗尝经陈鋭修改。

    贺映州初中毕业,自学成才,撰联颇丰,一切对联由陈锐书写。

    陈锐,清溪镇筒车村人,得中学时代校长邓思敏书法真传。

    邓思敏,多才多艺,书、画、音乐、戏剧,样样拿得起。初为家父杜承雯手下教师、得力班主任,时家父长犍为师范,为第一任校长。

    吾父原本承祧两房之地主少爷,幼年起饱读诗书,却于十五岁离家出走,“不吃剥削阶级的饭”,步行至河口,自河口沿李白“夜发清溪向三峡”的路,步行到新民教书。次年,十六岁,步行至几百里外之省城,考省立师范,成绩全省第一,荣光桑梓。他成为当时共产党书记车耀先的高足,毕业后在任犍为师范校长前还当过别的学校的校长,他命学校礼堂悬挂国共两党抗日将领肖像,说是“只要是抗日的,就应该挂”,其时他两个弟弟都在国军,一个黄埔军校,一个青年远征军。

    吾父在那上世纪四十年代抗战期间,组织师生排演话剧《棠棣之花》:“愿将一己命,救彼苍生起”;邓思敏校长于六十年代学雷锋高潮组织师生排演话剧《雷锋》:“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邓思敏校长为吾父堂内弟,我母和邓校长都出生长成于县城北街邓家大院。

    吾父为地方培养出第一批科班出身的教师,又促成地方办了第一所幼稚园,后调进修校函授部,负责面授进修教师,身背绿色邮包,手拿红色油纸伞,全靠步行,十年间一遍遍走遍犍为区乡各面授点。退休后他还为供销社青年职工补习文化。吾母出身贫民家庭,学费来之不易,便学得特别刻苦,以致多才多艺,任清溪镇中心校校长时语、数、图、音、体,任一科老师请假都能代课,还亲绘壁画,办板报,制作地球仪等教具,亲自辅导学生排练节日歌舞,退休后办清溪文化站,以帮教失足青年,办文化茶园和训练女子龙灯队闻名,把清溪文化站办成省先进文化站,引来当时轰动全国的作家周克芹参观访问。

    据徐大庭老师在追悼会上发言,吾父乃犍为“四大才子”之首。他一介文弱书生,运动期间,在五七干校从头学习挑粪种菜,喂鱼养牛,晚上站在食堂的饭桌上挨斗争。他一直不善家务,退休后一段时间应邓思敏之邀,在文化馆清理善本书,给供销社青年文化补习班上课,业余还挑灯夜战,凭儿时记忆,在古诗集空白处补充一首首未收入的相关诗歌。吾母办文化站,他又全力支持吾母工作。

    吾父一生,不苟言笑,从不谈论自己,以上一切,大都于追悼会上,从周长勋、徐大庭、王火光老师发言第一次听到。

    吾父晚年,以诗歌做日记,直至白内障还摸索着写,以致字迹残缺重叠。他的诗平易苍莽,从不猎奇媚俗,内容多为记录民间疾苦,抨击世上丑恶,他将道义看得比生命更重,在他的《七十自寿》中有名句“乐生还乐死”。吾弟杜力,运动开始时仅9岁,因父母被揪斗,被我母单位教师子弟遍街追打,逢场天装在猪笼里满街滚,还从公共厕所舀来大粪灌他。他十多岁只身逃往青海,后来在那里下乡,参加工作。1985年回川,在偏僻的南桠河当工人,业余抓紧时间补充文化知识,“五.一”劳动节放弃休息,参加抢修发电机组,因机器出故障,手臂被绷断的钢缆抽断,心脏受损,当场牺牲,被追认为“优秀共青团员”,追悼会上,青年工人们失声痛哭。时年27岁,女儿7个月。后来,吾父有诗悼念他:

    “哭力儿

    慷慨捐躯实可哀,

    满腔热血洒蒿莱。

    断肢残骨宁为己,

    济世利人夙所怀。

    怜汝一生多失意,

    慨余晚景深含悲。

    仃伶忍顾遗孤在,

    难说康强是未来。

    吾父吾母,两位校长,据他们的学生胡同春、黄栋淑来信及言谈,“最不歧视穷人家庭出身的学生,还暗中给予资助”。胡同春给我母的信中,除了感谢,还控诉了当年某主任对她的歧视。

    ——提起父母,便滔滔不绝,此人之常情,各位见笑。

    回过头来说陈锐。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放弃教师工作,下海闯荡,竟在白手起家谋生创业之余发展诗词书法爱好,先后加入中华诗词学会与中国书画家协会。《子云山》由他题字,他和妻子都在上面写诗。

    曾伦元,初小毕业,清溪镇铁工厂工人。改革开放与人合办小煤窑,因新政策被关闭,破产欠债,到五龙场砖厂打工,债权人常来催逼,想起煤窑合伙人杨志鸿,乃赋诗一首托人交杨:

    “问友

    同操煤窑一场空,

    山穷水尽到五龙。

    何寻柳暗花明处,

    遥望苍天问志鸿。”

    杨被诗歌感动,次日电话曾伦元,言愿出资,要曾去云、贵、湘、桂考察投资项目。适逢全国企业转制,曾尝工作之铁工厂(峨山阀门厂)出售,曾乃建议杨收购,后藉此厂还清债务,“改变了我后半生的生活轨迹”,“并从此走上了写诗弄词的道路”。

    这一群老年人不仅有会刊,还有微信朋友圈,一个个玩得很熟练,不过只要超出范围,罗杜林会长就会出来打招呼:只谈诗歌,毋逾宗旨。此会长高中语文教师出身,于诗词格律,比较专业。另外,有幽默细胞。比如他一首诗两处用典,就在诗词学会微信上说:“我还是用了碘酒啊,哈哈,两瓶”,虽然年龄已是不小,但和年轻人一样,句末不打标点。

    老年诗人非诗人们的可爱之处还在于,连斗嘴也互赠诗歌。曾伦元听说当过副县长的张泰祥取笑他买不起车却又去学开车,乃赋诗一首献给他那老同学老朋友:

    “学车无车本穷人,

    卖艺助学豪气生(资助肺结核学生治病、考大学)。

    君若拭目往后看,

    横马挥戈战黄昏。”

    张泰祥看后大笑:“你颃实!你战黄昏,你战黄昏!”

    颃实者,能干、强势也,曾伦元现在70岁,果然开个节能环保电动车到处跑。

    从刊物和微信看,诗词学会这些老年人温柔敦厚,还没有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恶习,也都相当珍惜自己的名誉。那些自认为在搞“现代文学”的半文盲就难说了,个性解放被一知半解的他们曲解化、极端化,搞得来个人主义、无知无畏,张口瞧不起知识,闭口瞧不起文化,张口瞧不起王羲之,闭口瞧不起唐诗宋词,成天写些粗鄙伧俗强词夺理的“诗”,却厚脸实皮缠着别人要和人家战斗,争名夺利,五抢六拖。

    这又足见我中华文化的好处,它充实人的大脑,教化人的性灵,所谓温柔敦厚,所谓思无邪,让人变得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