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应恒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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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来便是皇子,听起来身份很高贵。实际上,并不然。

    我父皇从来不缺儿子,光已经封侯的兄长就有十个之多,再加上那些年纪尚轻,未到封侯时的皇子。

    我共有近三十个兄弟。

    我不在那些已经封侯的皇子之中,也不在那些预备封侯的皇子之中。

    倒不是我文韬武略比不过他们,只是我母妃的身份太过尴尬。

    她是前朝的公主,父皇贪恋美色,杀了她当时的驸马,将她俘虏进宫。

    宫人们都说,母妃实属绝色,当年一笑可倾国,可倾城。说来也可笑,身为她的儿子,自小到大,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笑容。

    我被太傅夸奖了学问增进,不曾听她夸我一句。我被师父称赞武道奇才,也不曾听她赞我一声。

    不过,我倒是相信宫人的话,眉头轻蹙的母妃都足以让父皇变法讨花心,恨不得将星星摘下,何况是笑起来的母妃。

    按说父皇宠我母妃,也应爱屋及乌。可因我如此不受母妃喜欢,他也连带着不喜我。是以虽然我身上流着龙血,但并没有多少人因此高看我一眼。

    我有很多兄弟,跟我交好的却没有几个。我也有不少姐妹,聊过天的还不超五个。

    许是我性子太过冷淡了,旁人见我也只是寒暄几句,不想深聊。

    五岁那年,长景被他父亲送进宫,求到母妃下,说要给我当书童。

    我有点诧异,原来我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皇子,也有人愿意来我身旁做书童。

    母妃一向不沾俗事,我总觉得她连吃饭都可以省去。宫里其他的妃子我也曾在宴会上见过,只是没有一个如她那样清冷。

    即使是有“冷美人”俗称的阮贵妃看见父皇,脸上也多了几分人情味,她却一直板着脸。

    可那次,她直直地看着跪在堂上倔强的长景,脸上流下一滴泪,竟是答应了。

    从五岁到八岁,一直都是长景陪着我。我对他是有几分感情的。毕竟日夜相伴,就算养条狗,也有了默契,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我从不说,也从不表示。

    因为……因为,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嫉妒长景。

    嗯,我嫉妒他。

    自长景来了我身边后,母妃破天荒地开始检查起我的功课。有时候,看着我在案上写大字,她还会勾起唇角,微微笑。

    也许是从没见过母妃如此,我下意识地反应是躲过她的目光,而不是迎着她笑。

    母妃变得有人情味,父皇来的次数更多了,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一个小妹妹。

    父皇很喜欢这个妹妹,刚出生就赐名静嘉,说她是上天赐下的礼物。

    我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因为有了妹妹之后,父皇对我也关心了起来。

    他好像才记起来我也是他亲生骨肉的一员,还会找我聊聊天,问问我的功课。我以前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那时的我总是站在书房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父皇提问一个又一个的皇子,摸摸他们的头,对他们笑。或者皱起眉,说他们策论做的不佳,有待改进。

    父皇夸奖他们的时候,我想让父皇看看我的文章,因为太傅说过,我写的最好。

    父皇批评他们的时候,我也想让父皇看看我的文章,指出我文章的缺陷和不足。

    只可惜,从未有过。

    现在,我习惯了父皇的冷落,他却对我和蔼起来,我有些恐慌。总觉得这比西域人的魔术来得还不真,生怕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还是那个父皇不管,母妃不问的皇子。

    小孩子长得很快,没过几年,静嘉从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儿成了会说会笑的大姑娘。

    她大笑起来很漂亮,像是破败的阁楼里投进来一缕阳光。

    看她的笑容,我莫名理解了为什么父皇愿费尽心思讨母妃开心。

    父皇的好儿子很多,但静嘉的好哥哥只我一个。

    静嘉很乖巧,我宠起来也相当容易。买糖画,扎风筝,做竹笛,这些小事就能让她开心一整天。

    等到静嘉大了,快到出阁的时候,她偷偷问我,能不能不嫁人?

    我揉揉她的头,笑道,哪有不嫁人的姑娘。

    静嘉皱着眉,唉声叹气道,出宫之后见哥哥的次数就少之又少了。若嫁的远些,恐怕数月都见不了母妃一面。

    我的呆妹妹,母妃不在乎我,却是把你捧在手心,怎舍得你嫁出京城?

    等我长到了十三岁。我渐渐明白,为什么母妃答应长景父亲的要求,让长景陪在我身边。

    长景的父亲是前朝的大臣,他的发妻是母妃的手帕交,是威武将军的嫡女。她知道长景之父投降后,便投井自尽,留下遗书说,宁做楚国奴,不为燕国妇。

    父皇给长景的父亲赐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含一桩婚事。长景的父亲为迎娶新妇,索性把长景送到母妃这里,眼不见为净。

    真是个薄情的男人。

    因为知道了长景的身世,我对长景的嫉妒转化成了一种莫名的情感。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交好,让他成为我的心腹。

    父皇对我的宠爱好像是积攒起来的,在我二十岁那年把它们一窝蜂地全部放出来。

    他封我为王,允我出宫立府,还顺带封长景做了带刀侍卫。

    封王那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只有火辣辣的太阳在高空悬着。

    我穿着厚厚的礼服,脸上挂着谦逊的笑,身子一动不动,大臣们都说,是个贤王的模样。

    领完圣旨,我就可以出宫了。我看着父皇的身影慢慢离开我的视线,长景在我身旁跪着,有汗水滴在了青石板上。

    也许是周遭太过安静,那滴汗的声音在我听来,分外的响,如同直直地滴进心里。

    我为王了,可静嘉却被送去和亲,嫁的远远地,去的是风沙漫天的西域。此生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那天我跪了很久,长景也陪我跪着,来往的宫人都说我诚孝恭敬。

    可我心里知道。

    我不是他们口中夸的那样,我只是,只是舍不得静嘉。只是,感觉到自己在皇权下的无力。

    贤王有何用?

    让我没想到的是,为王的日子分外清闲,比在宫中的日子轻松太多。

    也许是习惯了宫中的生活,一时面对这清闲无聊的生活,我有几分不适应。

    这一些些的不适应日积月累起来,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整日萦绕在我的心头,连骑马射箭都没了兴致。

    长景劝我出去走走,我同意了。

    做不来贤王,做个闲王也好。

    江湖跟宫廷差别很大。江湖很磊落,有那股子万丈豪情在。

    我化名为离十五,带着长景去了很多地方。

    青楼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有意思,并没有家道中落,流落风尘的贵女,也没有那种可歌可泣的爱情。

    我看到的更多是迎来送往的妓|女和看银子说话的老|鸨。

    酒楼也没有话本上讲的那般英雄辈出,没有动不动就拔刀立誓的刀客,也没有路见不平的侠士。

    最常见的还是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徒和腆着一张肥脸谈论赌馆的商贾。

    没意思,没意思透顶。一想到这样的生活,我还要继续几十年,我就生出一股厌烦,连带着也怪起母妃。

    若我是女儿还好,在宫廷养大,年纪到了就出宫嫁人。可我偏偏是男儿,我想做一番事业,却无处可为。但凡一动,就会有大臣上书说我有异心。

    除了怨母妃,我还怨自己。太过傻了,若早日知道这一身的本身全是拿来做摆设,当日为何还要努力学……

    怀着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我跟长景来到了平沙城。

    平沙城,是个老城。

    但凡是老城,都应该有几个望门名族才对。可这里的人却是从各地迁来的,连一个住满二十年的人都没有。

    我感觉奇怪,问长景。

    长景却默然不语。

    堂堂八尺男儿,看着城墙,红了眼眶。

    平沙,平沙。我懂了。

    长景的生母姓沙,他的外祖父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沙将军。这城原名应是铸景才对。

    这是长景的伤心之地,我亦不愿多留。

    我看看长景,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明日便离开。

    长景点点头,同意了。

    平沙城中的客栈不多,只一两个。我随手指了一个,入住下来。只盼着黑夜早早过去,太阳快点升起。

    没想到,晚上,这间客栈却乱了起来。吵闹声,哭喊声,让我睡也睡不好,只得起身出去看看情况。

    我曾无数次地说自己运气不好,但如今想来,并非运气不好,只是所有的运气都攒在了那晚,我遇见她的那晚。

    在那时,我才发现,自己跟父皇也是有相像之处。

    父皇因看母妃一眼,就不顾大臣反对把母妃纳入后宫。

    我因看她一眼,就假装跟她同路,原路返回了京城,说好的游遍山河也抛到了脑后。

    我背诵过很多夸人的诗篇名句,可仔细想想,好似都配不上她,只能说一个“奇”字。

    她一听我说我名是离十五,眼里的警惕就更多了起来,从担心我是不良子弟到确定我是不良子弟。

    我看她的神情,居然想弃掉这个我已经用惯了的身份,坦白告诉实情。

    长景见我这样,说我被美色所误。

    误就误了,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总可以追自己喜欢的人吧……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我都追定了。而且,此时我居然有些庆幸自己的身份。

    不高不低,可近可远。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人,也没那般困难。

    有一晚,我们四人因为大雨宿在破庙,雨一直下到前半夜,雨声太大,无心睡眠。

    她的丫鬟一直在哭,没有哭出声,就是默默流泪。

    长景想问个究竟,我制止了。

    同是有故事的人,何须要刨根问底?

    她看着丫鬟泪眼止不住,从包袱里拿出洞萧,吹了起来。

    洞箫声格外凄凉,但那丫鬟听着听着就止住了眼泪。

    我看她那副愁思满面的样子,暗暗在心里发誓,等到了京城,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眼看再过十天就到了京城,我有几分紧张,还有几分欣喜。

    到了京城,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告诉她,我的身份,告诉她,我的心意。

    母妃病重,有暗卫传信,急召我回宫。

    我只得匆匆把雕好的木簪交给她的丫鬟,留下长景,孤身连夜快马回京。

    到了宫里,母妃着实病入膏肓。脸越发苍白如纸,嘴唇却殷红似血。

    母妃挥退了下人,看着跪在床前的我,低声道,你父亦将死,当太子,夺皇位。

    当太子?夺皇位?

    我眼看着母妃咽气,捏紧被塞入手中的绢书,展开一看,怔了片刻,低低地笑出眼泪。

    原来如此,原道如此。

    我,才是她最大的那颗棋子。

    谁能想到从父皇把母妃纳入深宫的那一刻,母妃就定好了计划?

    谁能想到母妃直接以自己为饵,与父皇同归于尽?

    谁能想到备受宠爱的静嘉公主也是这局中的一步?

    谁又能想到那些以往在朝堂上攻击我的大臣实际上都是拥护我的旧臣新官······

    母妃一早冷落我,让父皇觉得她无异心。又大度献上静嘉,与邦国和亲,让父皇因愧疚许我为王。

    为侯的皇子数十,为王的皇子却只二三人。

    好计谋,果然不负楚国长公主的风仪。

    我也是直到了那时,才明白长景的父亲不是薄情之人,而是隐忍之极的情深意重。

    天昭元年,我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顺利当上了太子,铲除了异己。

    天昭二年,父皇驾崩,我登上这沾满鲜血的皇位,成为大燕的二代君王。

    天昭三年,我改平沙为铸景,率兵收回了西域三城。

    天昭四年,我听了大臣的上书,迎娶了满门清贵的裴氏嫡长女,以固皇位。

    我以为忙碌可以让我很快的忘记一个人,却没想到,稍微休息一下,耳边还能听见她那句,离十五,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可过了今晚,我们再会之时,就只能为友了。

    我已经娶妻,你,估摸也早早嫁为人妇。

    当揭开盖头的那一瞬间,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

    我疑心是自己思念所致的幻象,却还是颤着双手,试图触碰她的脸。

    她垂眉羞涩起来,我却笑了。

    不是她,只是相像。她应是偏头一闪,挑眉怒斥,浪荡子。

    三年未见,她的面容已经模糊,神情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这位裴敏果是大家之女,行事有章,为人有法,着实可为贤后。有了她的助力,我只需管好前朝便可,后宫有她,无需担忧。

    我们相敬如宾,至亲至疏。她是贤后,我是明君。这样便很好。

    我以为此生就这样过去了,平平淡淡,收起真心。

    却没想到,没过几日,她便破格把带进宫的婢女升为女官。

    看来这满门清贵只是较其他的世家名门能忍了一些。

    我派长景手下的人去查这位女官,不到一天,消息就传来了。

    说此人名为织月,是一直跟着皇后的婢女。

    一直跟着皇后,那倒是我多心了。

    理应如此,王府中陪嫁的丫鬟还要是一等,皇后的贴身婢女做个九品的女官,也无伤大雅。

    长景听我这样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这婢女的画像递给我。

    我轻声笑笑,说长景太过小心,莫非此人是敌国的探子不成?

    打开画像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那是裴宓的形影不离的婢女,浣星。

    我是离十五的时候,她是裴宓。我是应恒的时候,她是裴敏。

    两人一开始都不真诚,谁也怨不得谁。

    愣怔之后,我反倒有几分苦涩。

    我自觉三年来,相貌并未改变多少,她那样聪慧,怎可能认不出我?只怕是早早知道,因我是天子,便做出笑脸相迎的模样。

    所以,还是不喜欢,还是在装。不过,就算是装,我也认了。总比冷面相待,相见不识强。

    后来,我率兵出征,拿下西域五城,把静嘉的儿子带了回来。

    自己右臂中了一箭受伤,呆在宫里休养。

    休养的时候把奏折给她批,即便心里清楚,她是为了让裴家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

    怨我,我没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不然,她也不至于扶持外戚。

    我们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女儿都很像她,我特别喜欢。看女儿长大,就好似在见证敏敏的小时候。

    也许是征战过多,思虑尤重,我的身子一日并不如一日,我把立太子的诏书颁了下去。

    那日,敏敏眼里的笑意藏的比以前浅了点。

    真是个傻姑娘,你不知道,从我们的儿子一出生,我就拟好了诏书。

    我比敏敏大,走的也比她早。

    临走的时候,我有种冲动,想问敏敏,这么多年来,她有没有一时是喜欢过我的?

    我让太医退出去,让宫女关上房门,低声问,如果我不是这宫廷之主,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她的回答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这个回答在我预料之中。可我,还是有点不甘心。

    不过,好歹是句实话,比那句“因为你在,所以紧张。”来得真实多了。

    我苦笑了几声,合上了眼。

    这一世,我们遇见的不晚,只是时间错了,身份错了。

    下一世,我只盼,从相遇的那刻起,我便是纯纯粹粹地立在你面前,好让你看看我的一腔真心,入骨情深。

    也不至于,让你一直以为今生是我早早布好局,等你落网,图你,裴氏那天下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