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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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三姑领着冯紫英过自己府里叙旧,提起西洋发明家达·芬奇之本事,冯紫英闻听庆幸不已。乐 文小说 。一时二人坐在院中歇息,冯紫英叹道:“这些年诸王同西洋人打仗皆多赢少输,我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琮儿说了无数遍我朝落后许多,我只觉奇怪。原来是这些东西落后。”

    吕三姑摇头道:“你也算是我朝对外洋信息掌握最多的主儿了。连都你看西洋人都如此不周全,可知旁人愈发是管窥蠡测。台湾府这些皆是琮儿从西洋学来的,那家学一样、这家学一样,收拢起来方比西洋某一国强些。好歹人家比咱们先有往外洋扩充地盘的念头。连火器都是学人家的。”

    冯紫英道:“西洋人怎么肯教他火器呢?”

    吕三姑微笑道:“我朝亦有强似西洋之处,便是武技。琮儿派人将西洋火器作坊要紧的人物抓来了。”冯紫英哑然失笑。

    贾敘凑了过来:“你俩说完没?大略说完就得了,早些歇着。明儿不是还要开亚太经合?”

    吕三姑道:“今儿才回来,诸位陛下殿下都累的紧。明儿休息一日,后日开会。”乃看着冯紫英,“冯大人要不要去旁听?若要旁听须得化个妆,许多人认识你。”

    冯紫英问是何事,吕三姑大略说了说APEC。冯紫英啧啧称奇:“皆闻所未闻,我得去长长见识。”

    贾敘道:“方才我听人说水溶愁着一张脸,怎么回事?”

    吕三姑哼道:“那货不死心,打发了个模样清俊的小子到周国主跟前晃悠。周国主以为是刺客,好悬把那人宰了。”贾敘哈哈大笑。吕三姑笑道,“他竟还说,想送周国主几个面首!周国主让他气乐了,道,我看着像是会因美色误国的庸主么?”

    冯紫英忙问:“水溶想同爪哇结亲?”

    吕三姑道:“他一厢情愿罢了,周小兰眼看要成亲了。”

    贾敘道:“纵没成亲,她早年在宫中什么人物没见过。”

    吕三姑含笑道:“也不能全怪水溶。如今世人皆以为周小兰不过是个嘴馋的琼州渔女入海为盗,当她没见过几个清俊的男人。”

    冯紫英问道:“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去占的爪哇国?”

    吕三姑道:“我才不是说了?因为嘴馋啊!”

    “当真是因为爱吃可可茶?”

    “当真,就是这么个缘故。不然她怕是会去当绿林侠客。”吕三姑笑道,“不要小看女人对吃食的痴狂。”

    冯紫英摇摇头:“这缘故……跟顽笑话似的。”

    虽说尚有一日歇息,吕三姑并未闲着,忙着预备后日的要紧事。冯紫英先在她跟前瞧了会子,发觉全然不懂,乃同贾敘商议互通有无去了。

    后冯紫英果然化了个妆,扮作大佳腊的工作人员混在APEC场子里旁听,才头一个上午便听懵了。各位陛下殿下与吕三姑等人在商议发行纸币、兑换金银。又跟着听了数日,渐有五体投地之感。这日散会后,冯紫英拉着贾琮叹道:“三姑……从前当真是屈才了……”贾琮得意一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大佳腊众人忙着成立亚太经合组织之时,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进了金陵城门。此人身高足有八尺挂零,黝黑面庞、相貌威武,骑了匹大黑马,背着包袱,腰间悬着宝剑,乍看像个当保镖的。到城中找个客栈住下歇息了半日,下午便开始四处打探先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次日,从几个老街坊口中得了甄家的信儿。老街坊乃问他是谁,他只说是“亲戚”。此人谢了老街坊二百铜钱,翻身上马便走。才拐过街口,可巧遇上两伙市井无赖打架堵了道路。此人喊了一声“借光”,没人理他。又喊一声,没人理他。再喊第三声。人家闲汉打架呢,谁听他的?此人便拍马直闯了过去。

    眼见前头有两个人正你缠着我我勒着你呢,这男人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晃动两下。便听“哎呦”“哎呦”两声,那两位已摔倒在地。眨眼间闲汉们东跌西倒的摔出了一条路,此人从容拍马穿过,口中还一直念着“借光”。直至他已到了人群那头,就在马上回身报了抱拳,“多谢让道。”乃扬长而去。半晌,地下有人喃喃道:“不谢……”

    甄府虽早已被吴王抄了,房子还在呢。如今此处住的乃是吴王正妃包氏的娘家。打架之地离包府不远,没过多久,此事便成了小厮家奴口中的笑话儿传到主子耳中。天下纨绔皆闲的慌,既闲就免不得好事。那人武艺高强,行事有礼兼有趣,包家三爷便有心打听来结交一番。

    白眉赤眼的自然不知此人是谁,然他既打探甄家、少不得要去找甄家。次日,包三爷命人上甄家问去。甄应嘉哪里敢有半个字欺瞒?包家的人过去一问他便说了。

    原来此人委实是甄家的亲戚,也姓甄,名藏珠,今年恰四十岁,是甄应嘉族兄甄得仁之外室子。甄得仁乃一巧手木匠,在世时曾进京替先帝做事。因家眷皆留于原籍没跟着去,壮年男子孤身在外难免留下点子风流韵事。这甄藏珠母亲去得早,乃是一对老仆夫妇拉扯他长大,如今在京郊做些小买卖为生。数月前老仆去世,临终前留下了甄得仁的亲笔书信和一副画儿。书信里头提到了其叔父甄应嘉之名,甄藏珠便拿着这两样东西来原籍金陵寻亲。

    包三爷听罢问道:“他可找到他老子了没有?”

    那小厮道:“哪里有他老子?二十多年前让不知哪里来的匪人灭了个干净,连狗都没留下一条。”

    包三爷“咦”了一声:“倒是新奇。”

    小厮笑道:“三爷,小的方才话还没说完呢。”包三爷瞧了他一眼。小厮笑抖了抖眉毛,“依着甄应嘉所言,这个甄得仁倒有不少故事。”遂将甄得仁之经历从头细述一回。

    包三爷听罢连连点头:“果然有趣!如此说来,甄得仁一家保不齐是让先帝灭口的?”乃笑道,“难怪一个外室子巴巴儿竟然叫藏珠。背着圣人藏起一颗珠子来。”思忖片刻,又道,“不对啊。既是木匠之子、老仆养大的,又是个寻常的买卖人,想必没几个钱。他那身功夫是怎么学的?有人肯白白授他武艺?”

    小厮道:“小的倒是问了。甄家并不知道这个甄藏珠会武艺,故此也没问过他。小的正欲讨二爷示下,可要告诉甄家,下回见着此人问问他?”

    包三爷摆手道:“不用。甄得仁满门既死,当年想必是甄应嘉帮着收的尸?”

    “正是。”

    包三爷摇头晃脑道:“甄得仁给外室子留书信,不写自己的住址、却留下族弟之名,可知那会子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甄藏珠那老仆直至临死才把小主子他爹的书信拿出来,怕也是得了什么吩咐。有趣、有趣!甄得仁一家子葬在何处?”

    小厮一愣:“这个……奴才没问。”

    “蠢材!”包三爷骂道,“当问的不问!快问去!”小厮吓得磕了个头,抓着帽子撒腿就跑。

    甄得仁满门就葬在城西清凉门外。包三爷想着,那甄藏珠都四十岁了,才刚刚得知自己生父是谁;找到原籍来却是早已化作枯骨。而甄应嘉自己都已败落多年,必是没闲工夫去收拾族兄之坟地的,那甄得仁之墓还不知荒芜成了什么模样。甄藏珠找到他老子的坟之后免不得要雇人修缮,近些日子多半都得在坟地忙活。果然,使人往甄得仁家坟地左近询问,这几日委实有个披麻戴孝、京城口音之人,身形模样皆似甄藏珠,四处雇人修缮坟墓、急着请人赶工新做墓碑、还打听金陵城内哪座庙的和尚做法事最好。包三爷喜滋滋道:“皆不出三爷所料。”

    次日,包三爷穿了身素色的袍子、领着两个小子往清凉门外游逛,不留神迷了路,听见前头不远处仿佛有许多人声,便驱马过去瞧瞧。到了哪儿一瞧,原是有位孝子在指挥着佣工换下已残破之墓碑。遂上前问路。

    孝子道:“我乃外乡人,不识得金陵道路。只知来时路。”

    包三爷道:“我亦非金陵人氏,举家搬迁金陵多年,偏不识得这一带道路。横竖我也不急着走。待壮士你事了,我跟着你走就是了。”

    孝子道:“我这里还得一阵子。”乃指着佣工道,“这些师傅皆本地人,请一位领先生出去便是。”

    包三爷摆手道:“他们皆是壮士雇来替祖宗做事的,我若领走、岂非对逝者不敬?”再三不肯。孝子闻听便罢了。

    一时破损墓碑皆换了新的,孝子在一个大坟头前再三叩拜,又垂了会子泪,方起身领着人离开。包三爷少不得跟在后头。孝子解下自己的马牵过来,包三爷眼前一亮:“好马!”

    孝子不觉嘴角含笑,抚着马脖子道:“初买回来时还是只小马驹,一晃神已三年了。”那马仿佛听得懂人言,扬脖子嘶喊了一声。孝子又摸了它几下,翻身上马。

    因夸了他的马,孝子对包三爷和颜悦色了许多。二人路上说了些话,一径进城。包三爷趁势请孝子吃饭,说是为了谢他领路。孝子性子爽利,便答应了。二人与席间互通名姓,算是认识了。听甄藏珠说他想请些道行高的僧道替他父亲作法事,包三爷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甄兄弟你放心,管保替你请金陵城最好的和尚道士!”甄藏珠大喜,深施一礼。

    后包三爷便帮着甄藏珠请了几波有名望的僧道替甄家满门超度,并帮了他些别的。甄藏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没他帮着,许多事当真不好办,乃十分感谢。一来二去的,二人便熟络起来。

    待甄家的事儿皆办完了,甄藏珠请包三爷吃了顿饭谢他。包三爷因问起他的武艺来。甄藏珠道:“我少年时,家道中落,只念了四年的书。因住在京郊铁槛寺一带,那左近有许多大庙小庙。有回我在村外的山坡上温书——家中买不起纸笔,只得以树枝划地——山下来了个老和尚,在旁瞧了我半日。我因要写足那些字,他既不言我也不语。末了那老和尚才点头说,难得少年人有此心境。遂命我明日此时还来。次日我果然依言去了,老和尚遂传授我武艺,得空还取了些书教我。”

    包三爷忙问:“敢问尊师宝号?”

    甄藏珠摇头:“老人家不肯说。十五年后,他道,已没什么可教我了。后遂再没来过。”

    包三爷问道:“你可曾打探过?”

    甄藏珠道:“他既不肯说,或是有苦衷、或是我二人缘分不足,何必知道究竟?”

    包三爷抚掌:“甄兄真妙人也!”又问他随后又何打算。

    甄藏珠叹道:“回京做买卖过日子罢了,还能如何。”

    包三爷问道:“不知贤侄多大了?我给他捎份小玩意儿去?”

    甄藏珠顿时红了眼圈儿:“十岁上已没了。”包三爷赶忙宽慰几声。甄藏珠叹道,“他母亲也没了音讯。好容易得了亲爹的信儿,又是一座荒冢……”竟垂下泪来。

    包三爷又给他道了半日的恼,末了道:“既是甄兄无牵无挂,何不就在金陵多呆着日子?俗话说,三年孝子。令尊大人只得你一个儿子活着,虽孝期已过,也该时常上点子香火才是。再说,你这般人物儿本事,做个什么小买卖岂非屈才?既是燕王不识人,吴王最是求才若渴的。”

    甄藏珠苦笑道:“贤弟说笑了。家父乃一木匠,家母不过一商贾之女。愚兄正经只念过四年私塾,哪里算得人才?”

    包三爷拍手道:“甄兄可是糊涂了不是?令尊大人乃堂堂的四品中顺大夫,这官儿小?知府也不过是四品的衔儿!若说商贾,莫忘了吴王早年有个外号就叫做‘商贾王爷’。甄兄不是还跟一位世外高僧学了十五年?今吴国擅文者有之、擅武者有之,独文武兼备者没有。俗话说,深山藏猛虎,旷野卧麒麟。甄兄便是天赐予吴国之才也!”

    甄藏珠目光闪了闪:“包贤弟,你莫要哄我。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包三爷微笑道:“不过金陵城内一纨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