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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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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时,一名婆子从老太君房里匆匆出去,找到正在招待宾客的常氏,在她耳边低语一阵。常氏面对着众人,保养良好的银月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听完,又周旋一阵,叫来管事媳妇们,道:“我有些事需要处理,你们好生看着,别偷懒。”说罢,抽身而出。

    她想到那幅寿礼有鬼,只是得势后一时得意忘形,竟任由杜月薇杜月茹胡闹,落下把柄。三姑娘倒也真是个能人,偏偏忍到今天才说。常氏心中冷笑,对成妈妈问道:“大爷如今在哪?”

    “六部来人,大爷和大少爷在前厅招待。”

    杜璋,杜義正和刑部的王呈山说话。九月,两位殿下在江南遇刺一案已转到大理寺秘密审讯,越审越令人心惊,竟牵扯出许多重要人士。杜義抓住的那个刺客,已经审到重要关头,那刺客却又咬紧牙关,再不肯说一句。

    王呈山身为刑部尚书,看过供词,心中亦觉所得非常理可循,只劝杜義:“如今还是请圣上派太子或者其他殿下主审,不管审出来结果如何,毕竟关系到皇后,贤兄慎重啊。”

    杜義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太子断然不是好选择。”

    杜璋也沉吟道:“太子是亲,该避嫌。只怕皇后那边已有了对策,她已有意让太子出宫去开封,届时会由我的得力干将亲自护送。”

    杜義颇觉意外:“太子要去开封?”他说太子不是好选择,是因为太子并无主审的才能。而这么敏感的时刻,太子出宫,等他递了折子上去,便是其他殿下审出什么,也与太子无关了。

    三人正说着话,不久成妈妈端了茶上来,低声对杜璋道:“大爷,主母有话,请您过去与她一见。”

    杜璋只道是大寿上的事,随成妈妈到了后面,却见华妆丽服的常氏一脸平静,只是平静之下带着淡淡的焦急,一见他来就立刻站了起来。杜璋问道:“何事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常氏手紧紧握在袖中:“本不该打扰你的。只是事关薇儿,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薇儿?薇儿怎么了?早上还来与我请安,莫是病了?”杜璋惊讶。

    “不是,薇儿被人欺负,请大爷为她做主!”

    常氏说着,两道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西窗纸上,映出无数柔弱的话语,句句含泪:“现在薇儿被围攻,我又在这里,她无依无靠,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杜璋大怒:“岂有此理!过去看看!”

    ————————————————

    “芷丫头,你的意思是,你大姐姐并未与你切磋女红,更未将寿礼拿到你房里?”

    老太君缓缓问道。

    “是。”

    “这么说薇儿是冤枉的了?”老太君脸色和缓下来,侧头对夏妈妈道:“阿夏,看来你是错了的。”

    夏妈妈笑道:“奴婢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有可能。”

    诗儿乐道:“现在可好了,真相大白,还了我家姑娘一个公道。”

    目前看来确实。

    杜月薇看着跪在地下的杜月芷,两人视线相撞,杜月薇莫名觉得心中发怵。明明是她跪着,却只觉得她站得比谁都高,目光中的坚韧,稳重,明亮,简直要灼伤任何侵犯她的人。

    “既如此,芷丫头,你起来,还未见到你的寿礼,也拿出来让我们赏赏。”老太君笑道。

    “是。”

    那道光芒越发绚烂。

    “孙女的寿礼。。。”

    那直起的身子越发骄傲。

    “乃是净手焚香绣了三个月。。。”

    语气越发淡定沉稳。

    “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白狸绢百寿图!”

    踩着每句话的话尾,杜月芷已走到百寿图面前,亲手捧了那幅白狸绢百寿图,微移莲步,敛容平息,稳稳送到老太君面前。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杜月镜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杜月茹知道此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所以目不转盯看着,除了知情人,其他人都觉得今日□□迭起,云里雾里,连老太君都有些不理解:“芷丫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幅寿礼与你无关吗?”

    杜月芷口舌清晰:“老太君,孙女是说大姐姐房里的寿礼与我无关,但这幅寿礼,却是孙女亲手所绣,一直在孙女房中放着。只是近日不小心遗失,不知是怎么被大姐姐得了,还当作自己的寿礼送给老太君。”

    杜月芷的这句话,非常明了,有两个意思:一,这幅寿礼是她亲手所绣;二,寿礼被杜月薇偷了。

    “芷丫头,你想好了再说,事关你大姐姐的清誉!”

    杜月芷目光仍旧温婉,却愈发坚定:“孙女所言,俱是属实,请老太君明鉴。”

    老太君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她知道杜月芷的为人,如此场合断然不会撒谎,但是杜月薇身为嫡女,没有必要去偷庶妹的东西。

    杜月镜剥了一粒坚果,吃得正欢:“三妹妹,你的意思是,某人偷了你的东西,还厚颜无耻借花献佛?”

    杜月芷没有回答,但是她的眼神,不言而喻。

    杜月薇的心更加慌了,勉强维持着镇定:“老太君,请您给我做主,三妹妹血口喷人,汇合了二妹妹一起侮辱我,欺负我!这幅寿礼分明是我绣的,之前已经在府里传开,三妹妹想是没有这件东西,心中羡慕,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胆大包天,竟开口就说寿礼是她绣的。今天您若是不重重罚她,以后我也不敢在府中住了。”

    杜月茹帮腔:“老太君,凡事讲究证据,大姐姐绣这幅寿礼,是府内早有传闻,且丫鬟看见的。但是三姐姐却并没有证据证明这幅寿礼是她的,空口无凭,白白占口舌便宜么?”说罢,又故意看着杜月芷道:“三姐姐,自己没有的东西,就算心里羡慕,也别故意扭曲事实,倒叫人看不上。。。”

    杜月镜吃完坚果,将坚果皮随手一扔,砸到杜月茹脸上,杜月茹冷不丁被砸,脸疼,顿时恼了:“谁啊,长着眼睛乱扔!”杜月镜忙赔罪:“不好意思四妹妹,我没看见。只是我长着眼睛乱扔,你怎么长着眼睛出气呢?”

    服侍杜月镜的阿玉噗呲一笑。

    杜月茹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不敢跟杜月镜正面争论,让盛儿找机会去掌阿玉的嘴巴,抱琴先拦在前面,居高临下喝了盛儿一句:“盛儿,你敢!”盛儿以前就怕抱琴,也是狐假虎威,只得弱弱退下。杜月茹气得要死,只好嘀嘀咕咕骂了阿玉和抱琴一句,转身走到杜月镜身后站着。

    杜月镜倒是被杜月茹的话提醒了:“老太君,四妹妹说得对,空口无凭,三妹妹要拿出证据来!”

    老太君点头:“芷丫头,你可有证据?”

    “我有。”杜月芷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在我说出证据之前,可否容我问大姐姐几个小问题?”

    问问题很公平,老太君允了:“你问。”

    “大姐姐,倘若这幅百寿图是你绣的,请问白狸绢和丝线是从何处来?有无描样?用的什么绣法?大寿字绣了多久,小寿字绣了多久?总共多少个寿字?”

    杜月芷问问题,一向喜欢连环问,又快又重,极易打击对手的心理防线。杜月薇被问得发怔,竟不知如何回答,背上顿时出了汗:“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杜月芷又说了一遍,然而杜月薇听清了,却不知如何回答。她自得了这件寿礼,又见杜月芷不敢声张,早就乐翻了天,哪里还想过这种细小的问题。

    但是,越是细小的问题,却越容易造成崩溃的缺口。

    杜月薇身旁的厉妈妈见姑娘被吓住了,素来老成而不多话的她,此刻上前:“三姑娘这些问题,实在不值回答,分明是在故意找我们姑娘的茬。老奴便代答了罢。这白狸绢是舅老爷常检校送的,丝线是姑娘惯常用的,绣法亦是常用的苏绣,至于寿字使用的时间,这种谁还记得清呢?”

    这些说辞乍听下去还算有理。

    “厉妈妈,你还差最后一个问题,多少个寿字呢?”抱琴不用杜月芷再问,立刻挺身而出。

    诗儿尖声道:“九十八个!”

    诗儿是趁着厉妈妈说话的间隙,自己快速数了一遍。老太君复又让灵珠数了一遍,确实如此。

    厉妈妈心中笃定杜月芷虚张声势,面色便有些不恭敬了:“三姑娘,别说老奴夸口,薇姑娘金枝玉叶,府里老太君,大爷大夫人疼着,宫里贵妃娘娘宠着,外面舅老爷万贯家财俱有姑娘一份,实在不屑于做那种宵小之辈才做的事。下次请您说话前务必三思。”

    杜月芷抬眼看了厉妈妈一眼,目光甚是冰冷,仿佛警告厉妈妈注意自己的身份。厉妈妈皱皱眉便闭嘴了。杜月芷转头问杜月薇:“大姐姐,这些都是你的回答吗?”

    杜月薇宛如在大火上面烤着,隐隐有种收不住的感觉,仿佛前面有万丈悬崖,她本来可以躲开,现在却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去,还得表明自己是自愿的。那种隐形的逼迫压下来,非常不适。

    是她的回答吗?

    她不知道。

    大家都在等杜月薇的回答,老太君也殷切地看着她,这是对杜月薇有力的回答,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杜月薇生平第一次觉得孤独,无助。

    “是的。”

    杜月薇说完这两个字,居然有些虚脱,诗儿大叫一声:“姑娘,你怎么流这么多汗?”掏出帕子为她擦汗,被杜月薇狠狠推开。

    她看着杜月芷,眼神陌生,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杜月芷唇边含笑,大姐姐,你汗流的太早了。

    “你问了我这半日话,该拿出你的证据了吧,三妹妹。”杜月镜勉强道。

    “如大姐姐所言,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此时门外又有动静,有人来了,灵珠出去看了一回,回道:“老太君,师爷来了。”

    “他来干什么?想是拜寿。叫他晚点再来。”老太君实在无心去搭理别人。

    “不是呢,他拿着账簿子,说是二姑娘派人叫他来的。”

    杜月镜正吃着酥饼,闻言忙道:“是我。叫他进来吧,三妹妹院子里的帐,他记得清清楚楚。”

    丫鬟们放下蝉帐,将内外隔开,师爷站在帐子外头,先给老太君和各位主子请了安。

    杜月芷对老太君道:“老太君,我的白狸绢,丝线都是有过账的,请师爷带着账本来,也是为了这一点。”

    “拿来我看。”

    师爷站着,只见蝉帐内伸出一个雕花红漆托盘来,便将账本准备好放在上面:“老太君,三姑娘乃是六月初三买的白狸绢,长四尺一,宽二尺,百色丝线两斤,针,竹条若干,俱在那一日的账本上记着,请您过目。”

    老太君看见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倒也无话,杜月芷确确实实买过白狸绢,尺寸也是一样的。

    “大姐姐说百寿图是苏绣,其实这是平金刃绣,是边疆的一种特色绣法……”杜月芷停了下来,微微侧头,温言叫了一句:“抱琴。”

    “是!”抱琴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是针线,竹绷和描样的丝帕各两份。众人皆伸颈抬眼看,议论纷纷,有的人已经猜出要做什么用了。

    “芷丫头,你这是……”

    “老太君,这帕子是我曾描的小寿字的样,阵线也是极其普通的,不用比别的,就比绣法。看看我与大姐姐,谁绣的最像这幅百寿图。”杜月芷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掌心向上,笑容清浅:“大姐姐,你先选。”

    杜月薇茫然看着杜月芷,六神无主。她其实并不精通女红,一向都是屋里的丫鬟代为做的,她只是绣两针意思意思。如今杜月芷给她出了这么大的难题,她如何……如何绣的出来!

    冷汗打湿内衫。

    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蔓延。

    先前的从容自信全化为此时的窘迫与无能为力。

    杜月芷微微一笑:“姐姐既然如此谦让,那妹妹就自作主张,先绣出来看。”

    说罢,随便选了一份,自顾自绣了起来,一针一线,皆有独特之处,别人看起来极为费力,但她却绣的极为轻便,想是练熟了。

    老太君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年也是女红上的能人,此时看那描样,那雏形,跟百寿图的几乎相同,连勾针,飞针,压线,匝线都一模一样。这种看似粗实则不失细腻的绣法,确确实实与苏绣不同。

    “大姐姐,你别发呆,快绣吧。”杜月镜故意推了她一下。

    杜月薇浑身颤抖,似乎在躲避什么。

    “薇丫头?”老太君看杜月薇久久不动,心中早就起了疑心,倘若这幅百寿图真的是薇丫头绣的,她又为什么迟迟不动手,甚至连反驳都没有,只顾擦汗,和往外看。

    难道,这幅百寿图,真的是偷的?

    想到这个可能性,老太君的心越来越沉,语气也不由得重了几分:“薇丫头,你还愣着做什么,芷丫头已经再绣了,你多少也绣两针。”

    见老太君催促,杜月薇终于慢吞吞起身,拿了针线和竹绷子,还是诗儿帮她将针穿上。杜月薇勉强绣了几针,可是越绣越不对,竟连最基础的绣法都忘了。她手指颤抖,心中很恨杜月芷,恨的好想她死,可是这样恨也没办法,她依然拿着那可笑的描样,当场出丑。

    “你,你绣啊!”老太君握紧佛珠,眼睛紧紧盯着杜月薇的脸,只要杜月薇绣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绣啊——

    魔咒一样,催促着惶恐的心。

    老太君等来的,是竹绷子和针线从杜月薇手中滑落。

    杜月薇浑身力气被抽走似的瘫软在地,哭着,声音又害怕又可怜:“老太君——”

    她不会绣啊!

    什么苏绣,什么平金刃绣,她全不会!

    “你们看见了吗,薇姑娘不会绣!”

    “难道这件贵重的寿礼,确确实实是三姑娘准备的?”

    不知谁插了一句:“你意思是这百寿图是属于三姑娘的,这不等于说薇姑娘偷——”

    “嘘——”众人忙嘘这不知轻重的丫鬟。

    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的丫鬟,眉目英气,穿着却很寻常,混在莺莺燕燕的丫鬟群里,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家的。

    老太君自然是听见了的,微微叹了一口气,看都不看杜月薇。

    杜月芷也停了下来,那只绣了一小半寿字的竹绷握在手里,灵珠拿到老太君手里,根本不用对比,寿字的那一撇,上粗下细,线条流线般优美,确确实实是百寿图上的。

    “姑娘,振作点,还没到最后,您不能放弃!”

    杜月薇开始摇头,她快要崩溃了,连厉妈妈的话也听不进去。

    而老太君的目光,完全被杜月芷吸引。

    “最后,这幅百寿图不是九十八个字,而是九十九个字!”

    九十九个?

    方才明明数过,是九十八个!

    杜月芷将百寿图高举手中,转了过来,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白狸绢,那绢厚重,被光芒穿透,显得微微透明,竟似纱一般飘逸灵动。

    在绢的背面,光芒被丝线阻隔,而空余的,穿透的丝丝光线,聚成一个大大的寿字,几乎占据了整块白狸绢,美而华丽,精致到了极点。

    所有人被这个阳光绣成的寿字震惊到难以相信。

    “天啊,原来最后一个寿字藏在这里,九十九,好生吉利!”

    “恐怕只有绣的人才知道吧!”

    杜月芷每日坐在窗前绣,那阳光透过白狸绢,亦是她最初的描样。

    最后一个寿字,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她捧着百寿图,站在温暖的阳光中,长眉如黛,笑容真切而柔软。

    “孙女杜月芷,携寿礼白狸绢百寿图,敬祝老太君与日月同寿,无量颂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