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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拯救骗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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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温离开厕所时,心情几近沸腾。

    走廊两侧是随处可见青色墙漆。青色的光反射仅有三成多,能带给视网膜恰当的适应度,赋予人更为平和的情绪。顾温在其间穿梭,随着时间流逝,沉静的步履渐渐平静,他抹掉脸上滑落的水珠,瞥向身侧。

    消防栓玻璃映出往日见惯的脸,呈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

    现在还仿佛置身梦中。

    从不久前发现另外一个人格,他就主动置身困局用自己当诱饵,把那个无法掌控的人格引入他的耳目中。每每听着那个人格为了他殚精竭虑,被欺骗而产生的负面情绪会得以排解,同时却有转化为另一种油然而生的情绪。一开始还不甚分明,随着他对那个人格日渐熟悉,莫名的情绪越积越深,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名为烦躁。

    午间时候他听着那个人格对蔡继安温声细语,整个人像被巨山压顶般被烦躁感束缚得密不透风。发现同桌异样的眼神,他恍惚低头,掌心捧着无意识间撕碎的课本,微风卷帘,碎片散了一地,难以言喻的焦虑破石而出。英语老师怒不可遏,顾温被罚去楼下跑圈一个课时,烈日下,他的繁杂心绪随着黏腻的汗水挥发、升华,当他筋疲力尽躺在人工草坪摊开四肢,他让他困扰的感情原来是接近气急败坏的嫉妒。

    顾温他常被形容呆木沉闷,宛若顽石,他第一次体验到石头落入油锅的激烈情绪。

    他与那个人格共用一个身体,理所当然的,把那个人格默认成自己的所有物,他该拥有一切的知情权,该紧密相连,不论喜怒,都不可分割。

    而在几分钟前,这个愿望得以实现。当顾温把湿漉漉的脸从蓄满水的池子中抬起,再次睁开眼,望着周围的校园男厕环境,明白那个人格又帮他化解了一个困局。顾温打量自身形象,衣服已经换回男主,头发因为佩戴假发有点塌,没有什么新奇的。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余光不经意扫过镜面,骤然瞳孔紧缩,顿住脚步!

    顾温侧身面对镜子,但镜中映出的人影却是正面的。

    镜中映出少年半个身子,但从肩膀放松的弧度就可以想象他闲雅的站姿。与顾温分毫不差的寻常的五官,不复往日该有的木然,反而含着一抹鲜活笑意,斜睨着他。顾温想象过许多次,如果不是双重人格,而是作为双胞胎共存,那个人格会用这副同样的脸做出什么表情,但当直面镜中少年让满室生春的艳色与温煦,他才切身认识到,这个人远远逾越他的想象。

    如果换个人,必会认定这是快被焦躁妒恨逼疯,所催生的用于自我安慰的幻象。

    但顾温十分肯定,这是另外一个人格。而下一秒,他更加坚定了,镜中少年张了张嘴,而那句话却顾温嘴里吐出,不由自主。

    “唔……”

    曾细细品味珍藏的称呼。

    “我亲爱的男孩。”

    曾在深夜中于耳道里静静流淌的含笑声音,似水柔情。

    “……你看上去还好吗?”

    这与他平常干巴巴的嗓音完全不像,顾温忍不住摸了摸嘴。而在他犹疑间,镜中少年已经跟他告别,“时间不早了,我想你还有事情要做。”

    少年瞥了眼顾温裤兜的方向,顾温埋头掏出一把钱。

    “不过答应我,回家再见时你还是好好的,可以吗?”少年说了最后一句,“我觉得并不是什么事都要一个人硬撑着……待会见。”

    等顾温急忙抬眼,镜子里已经恢复原样,映出那张寡漠无趣的脸,顾温皱眉,镜子里的也跟着皱眉,那个人格不在那了。

    现在——

    顾温从消防栓上再次望见自己的脸,脑海中却已不由想象起另一个。视网膜与脑中截然不同的脸仿佛重叠在一起,总有种错乱,模棱两可。

    顾温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迫不及待赶紧回家。

    通往顶楼的门被撬了锁,一推就开,蔚蓝的天空映入视网膜,顾温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下来,他才把目光落在这几个记吃不记打的高年级不良生。几人见顾温空手而归,嘴里一哼,正要解题借题发挥,就见眼前大多时候都很好欺负的沉默小羔羊从兜里掏出钱,随手扔地上,没什么表情的说:

    “已经用不着了。”

    几人没听懂顾温的未尽之语,只感到权威受到挑衅,上前要收拾这个不长眼的小子。

    顾温突然回头,冲着门外道,“跟了这么久,不出来吗?”

    学生散去的教学楼空旷寂静,皮鞋与地面的摩擦声哪怕再轻微,都不会无迹可寻。顾温生性敏感,能轻易察觉别人投注来的异样目光,如果不是第二个人格现身,他原本还打算装作不知道。跟踪者似在斟酌,等了没几秒,才现身,是曾经来接顾温的西装男。

    ……

    师宣呆在识海里,望着顾温利用西装男料理高年纪生。

    师宣视物超越常人,当他换成女装从厕所出来,并不意外顾长技派人跟踪蔡继安。然后,他想着一事。因为临时买的女裙有点短,为了防止风吹露腿的意外,他用肉色丝袜掩盖腿毛,脱鞋时突然发现鞋底有问题。

    可能是涂胶的人当时心情不太好,用力过猛,挤出的浇水偏多,虽然用美工刀修饰过,但是心情烦躁手下并不细心,能摸出些微异样。

    师宣弄开切口,发现里面藏有窃听器。回想蛛丝马迹,从顾温最近不离身的耳机可知,师宣的存在暴露了。第二次失算,师宣很快弄清原因。两人共处一身,师宣能感知皮囊的情绪,清醒时能观察顾温的一切,再加上顾温的魂体有故友的魂息,他对顾温各种意义上的熟悉让他松懈,下意识信任顾温于他无害。

    而他于顾温却是完全陌生的。

    顾温在观察他,试探他,分析他,并发现,每当他替顾温出来解决完困局之后的一段时间,是顾温可以瞒着他行动的安全期。

    顾温性格反社会,容易黑化。顾父薄情寡义、六亲不认。师宣并不惧怕与两人斗智斗勇,他前生的宗旨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他这次打算借力打力,或者说移花接木,唯有等他们先出招,师宣才能转嫁破坏。

    ……

    西装男处理完几个高中生,等顾温回教室取书包锁门的功夫,那好被黑塑料袋里的证物,向顾长技汇报,搞破坏的女孩与顾温可能是同一人。

    顾温坐车回顾宅的路上,师宣敲着手指在思索,然而下一秒,师宣和顾温同时愣住。

    望着车外风景的顾温低下头,右手仿佛有了自我意识,在一下下敲着椅座,那轻妙的节奏,让他想起另一个人格,一时表情古怪。

    似陌生。似欣喜。

    轻轻说了一句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是你吗?”

    师宣想到什么,试图有意识地操纵那只手,果然,顾温在主动包容接纳他,迫不及待的。师宣的意识仿佛涓流汇入顾温的海,灵魂交融的一瞬顾温整个身体颤了一下。

    不等顾温细细感受,失去控制的右手突然抬起,在他左手掌心写字,指甲滑过掌心软嫩的皮肉,微微发痒,痒意深达眼部,让眼睛有些发涩、湿润,像枯木终逢甘霖,但顾温不习惯表达感情,很快又隐忍下来,维持一脸沉闷。

    在掌心写字的指头仿佛察觉顾温的感情,突然顿住,缓了一会儿像在思考,十指指尖并拢,活灵活现像撅起的嘴,在顾温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顾温表情又空白一瞬。

    聚拢的指尖颤了颤,像被他的表现逗笑了。

    戏弄了顾温一会儿,师宣在顾温掌心写道:[我亲爱的男孩,我同样渴望与你融为一体,但现在我们需要度过眼前的难关。]

    ……

    顾长技挂断电话后就忍不住点了根烟,时间滴答溜走,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小山,他皱着眉,怎么也想不到查来查去,居然查到自己亲儿子头上。上次相同的使用物品,他只怀疑是两人联手,并没想过是儿子假扮的,这样避着他断他的生意,会是无心之举吗?

    妻子来喊顾长技吃晚饭。

    顾长技揉揉眉头,“顾温回来了么?”

    “回来了。”陆诗蕴脸色有点难看,“也没见这样关心女儿。”

    一家六口进行晚餐时,顾长技几乎全程打量这个时不时就让他大开眼界的儿子,陆诗蕴黑着脸看着丈夫把那个小野种带回书房。

    师宣呆在识海,看着少年照他的要求,阐述过去七年对顾长技的憎恨,不用调节情绪,无数孤独无助与奶奶相互扶持的日子历历在目,字里行间的憎恶已完全显露,顾长技目光越来越冷,踱步走到顾温面前,高大成熟的身躯充满压迫。

    “所以——你是在故意报复我吗?”

    少年眸中恨意猩红,咬牙切齿道,“我只是想证明,你曾经轻易抛弃我是多么愚不可及的行为。”

    师宣内心“啧”了声,与他的期许还是差了点,顾温可能打心眼里对顾长技厌憎太深,本该是又爱又恨的表情带着些冰冷讽刺。

    顾长技如他所想,表情像吞了只苍蝇,不过怒气已经消下去一些,开始用一种考量的目光观察少年。顾温态度默然,高压目光下毫不露怯,顾长技如何去想都与他无关。顾父慢慢有点欣赏他,这与他心目中的继承人十分接近。

    “你上次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连我都骗过去了!”顾长技冷哼一声,“害我损失三个亿,你要受点惩罚长长教训。”

    顾温沉默跟随顾长技,进了密室。

    顾长技从墙上取下一条泛着幽幽冷光的长鞭,“跪下!”

    师宣估摸着鞭子的硬度,明白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顾温受罚,不论是因为顾温还是故友。师宣在顾温跪下的一瞬,准备强行替代他。

    铛——

    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顾温几乎一瞬间明白了另一个人格的打算,浑身肌肉紧绷,竭尽全力阻止!顾温忍耐惯了,但另一个人格一向鲜活肆意,想到他的笑容从脸上剥落,想到他被别人——哪怕是他的生父,折磨得痛苦蜷缩,顾温就难以忍耐,有种无名火烧得他脸上筋肉都在一跳一跳。

    顾温企图用全身心的抵抗劝退另一个人格。

    可师宣魂体远比顾温强大,意念坚定,直接强行拽离顾温!魂体直接的较量让顾温惊颤!愤怒!忧惧!顾温的意识渐渐像被布蒙住,五感一点点被遮盖……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被一点点顶替的身不由已,焦躁得简直快要憎恨另一个人格的自作主张!怀着满心愤恨不甘,顾温失去意识……

    师宣掌握皮囊主权,唇角微勾。

    ……

    顾长技见儿子还有闲心微笑,第一鞭子用了八成力道,想抽掉他的轻浮。

    儿子左右两半脸扭曲一下,似乎忍不住想痛叫出声来发泄一下,却很快忍住,似乎是为了分散痛苦,开始不怕死地与他耍嘴皮子,苦中作乐。

    被顾长技鞭打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个,其中不乏骨头硬的,但这儿子是第一个能在他鞭子下从头含笑到尾,哪怕是僵笑。

    顾长技像被这笑容激着,下手越来越狠,渐渐不留余地,然而,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却愣是撑到最后一刻,从有力气调笑到只能呼呼喘气。

    顾长技停下鞭子时,儿子已一身血水,软软躺倒,像是要死在地上,可就在这时,他嘴角还勾着一抹快要散掉的虚弱笑意。顾长技一步步踱过去,“你这是干什么?故意气我?”

    儿子勉强提起点精神,沾沾自喜得眼角眉梢都要飞起来,“……我知道你想看我求饶,但我偏偏就要笑到最后。”

    这一句话仿佛耗尽儿子的力气,他断断续续喘着气,眼中神光涣散,对顾长技的恨与恶意与防备组成的壁垒摇摇欲裂,不经意流露出不愿表露的渴望,近似儒慕。儿子有点昏昏沉沉,嘴里念叨着“可恶……真疼死人了”,而在疼晕的那瞬,反而软软呢喃了句:

    “……爸。”

    如果说前面受刑的不俗表现让顾长技重视起这个继承人,最后那声毫无防备的呢喃,让连自个老母都没背过的顾长技,伸出他宽厚带茧的手,亲自抱着湿漉漉满是血的儿子,一步步出了密室,把他抱回床上,让小魏日夜照料,有消息立刻通知他。

    被替代的时间像是一觉无梦。

    顾温再次睁开眼,日历已经翻了半个月。

    他坐起身,浑身骨头像是快要断掉,胸前背后包扎着绷带,微微一动,还有种钻进骨缝的疼与酸麻,可见当初有多严重,这样想着,他对被强行替代恨,与更为复杂的接近心疼与怜惜的情绪涌上。

    顾温走进浴室,短短几十步路,疼得冒了一身冷汗。

    镜子里映出有些苍白的脸,眉间夹着几层褶皱,双眼像两块无神的黑石头,微微拉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完全没有那个人格熟悉的弧度,反而表情更加古怪。

    顾温敲了敲玻璃,“……你怎么样了?”

    擦得崭新的镜面映出他不讨喜的脸,没有任何变化。半个月前让人心有余悸的激烈情绪仿若还回荡在胸腔,顾温绷紧唇瓣,嘴里像含着热烫的沙石,苦不堪言,又是恨又是苦涩又是身不由己的惊痛,无法咽下,梗在喉里。

    他必须发泄点什么。

    “你出来……”

    顾温又敲了敲玻璃。

    心里不上不下像被一把火烧着,嘴里含的沙石翻滚,蒸蒸热气直冲大脑——不亲眼见那人一面,他根本无法安下心!

    “……出来吧。”

    镜子里毫无变化,顾温仿佛脑子烧得有些魔症,一下一下。咚!咚!咚!机械敲着问着焦躁着不满着,随着骨节的痛意蔓延过来,他僵硬的表情竟微妙地舒展了些微。

    在这一瞬,他从焦灼的情绪中有所解脱,形成一种下意识的本能。顾温敲击的动作幅度越大,扯到深可见骨的鞭伤,绷带底下渗出血,更深的痛感袭来,覆盖了顾温的情绪,这样,仿佛渐渐能从自虐中体验到另一个人格当日所经受的痛苦!顾温下手越来越重,表情越来越冷静。

    咚!咚!咚!

    ——砰!

    镜子不堪持续重击,突然裂了,玻璃碎渣扎进皮肉,镜中映出的少年也四分五裂。

    顾温目光一顿,从无意识的魔症中回过神来,像是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怔愣,垂眸看着自己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手,神经末梢传来的痛感让他脸部抽痛,像从高空落下簌簌掉落碎块的巨石,有些可笑。

    “你这是干什么?!”

    顾长技听小魏满脸惊慌报告了顾温突然干起傻事,立刻驱车赶回家,居然看到这种让人愤怒的画面。

    顾温回过头,那双眼睛里的目光让顾长技陌生又愤怒。前几天儿子已经好了许多,脸上时不时有笑容,眼波流转的风流态让他常常追忆当年,越来越看这小子满意,顾长技还计划着让他在上学之余接触一些事务,开始磨砺他。他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重视过?包括几个女儿?结果呢?

    这少年此时像是换了个人,绷紧的脸又臭又硬,两只眼睛装着炮弹,恨不得把他炸得灰飞烟灭,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顾长技难得有了慈父心肠,近几日不时过来看看,一腔关怀得到现在这种待遇,心里呕得很,怒骂道:

    “怎么,现在回过劲来埋怨我了?!觉得我教训你教训的不对?!当爹的打儿子天经地义!你做那事该打!不打不长记性!”

    顾温启唇,只说了一个字:

    “滚——”

    顾长技气血上头,又想抽这死小子算了!旁边观望许久的魏阿姨赶忙上前拉住人劝阻。顾长技瞥了眼少年缠了整个上半身的绷带,忍下怒意,“还有本事冲我耍脾气,就说明你没事,我让你先养伤,等你养好了我们再好好说一说。”

    ……

    蔡继安被表姑叫去顾宅的时候,正见表姑父气势汹汹离开,瞅了瞅天色,有些纳闷,等他见了表姑就把这纳闷问了出来,“表姑父怎么这会儿才去上班?”

    “那是这会儿才去,你表姑父是才回来一趟。”陆诗蕴一说起这个就滔滔欲绝,“你一说这个我就气。也不知道他是抽了什么风,这断时间对那个小野种越来越好,今儿一听他在屋里发疯连会都不开了就赶紧回来!对倩倩柔柔也没见他这么上心……”

    蔡继安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敷衍道,“你刚不是说表姑父动手打了他吗?或许是愧疚,想补偿他。”

    “你表姑父什么人你不知道,他这厮能有这点慈心母猪都能上树了。”陆诗蕴又接着抱怨,蔡继安听了一会儿,头都痛了,有着功夫他真想去找他那个突然失去消息的神秘小美人,而不是听一个满腹怨气的老女人发牢骚,赶忙岔开话题。

    “表姑父为什么打他?”

    “那是他该打!”

    陆诗蕴当时也好奇着呢,但是打探不到太多消息,就见过他丈夫的助理去烧裙子,追问了几句,说得很隐晦,似乎是小野种穿裙子怎么的惹着顾长技。陆诗蕴说了几句,突然见表侄一副被雷劈了的懵样。

    “你怎么了?”

    蔡继安缓过劲来,又追问了一遍那个裙子的款式。陆诗蕴被他搞糊涂了,就见一向万事不上心的表侄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怎么会……竟然是他。”表情有些失魂落魄。陆诗蕴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神,结果蔡继安一回过神来,就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留下一句“我去看看表弟”就火烧火燎离开。

    话音还没落全,人就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