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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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记忆碎片其实是一种丰富的联想产物,不真切,不确切,在你以为一伸手就会触摸到时又如烟雾般散尽。

    我父亲在我5岁那年去世了,按理说我应该没有什么印象了,但痛苦的是我的头脑里偏偏有着清晰的画面。有些画面说给妈妈听,妈妈会摇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

    比如我总是看到父亲在一个大雪的深更披衣起床,用一个煤油炉子炖乳糕,然后笑呵呵的端给他刚出世的儿子吃。但我妈妈说煤油炉子是爸爸去世以后买的,何况我吃乳糕时还没抓周呢!

    这样说来,这个画面就是典型的联想产物了。其组成部分如下:

    1、妈妈说爸爸常弄奶糕喂没有奶吃的我;

    2、我家有个煤油炉子;

    3、在小说里说到做事的不易,一般在雪夜,比如林冲。

    这些要素经过我大脑的糅合就活灵活现的产生了所谓的记忆。现在我知道这是假的了。那么下面这些画面是不是都是假的呢?我不知道。

    画面一:

    太阳很好的春天,我家门口的凳子上晒着一床被褥,地上晒着一堆玉米,一个小躺椅上晒着5岁的我。爸爸从西边出现了,笑着站到我的面前。为什么我知道他在笑?他的脸映在阳光里应该是模糊的才对。但我的印象中他就是在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他和我说什么了?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是很有意思的话,因为我也在笑,也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这个中午真好,一切全是暖洋洋的样子。

    画面二:

    我玩够了,跑回家,爸爸妈妈都在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床,一张很大的书桌。妈妈斜躺在床上,爸爸抱着胳膊背靠在桌子上,翘着的二郎腿在激动地晃着。妈,我饿了,我要吃饭。我应该是这样说的。找你爸爸说去。妈妈似乎在哭,我又抬头看着爸爸。接着呢?我不记得了。反正那是一个压抑的下午,大人的话很少。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唯一的一次。

    画面三:

    我一个人在公社的场地上玩,用力的吹着一只黑色的木哨子。公社的场地是个方形的巨大的空地,南面是条河,西面是个水塔,很高。爸爸正是从西面(为什么又是西面)走来,背着他的电工包。我欢快地跑过去抱住他。爸爸问我哨子响不响,我骄傲地回答是最响的!爸爸不信的摇摇头,拿出一个崭新的哨子,一个闪亮的铁哨子。爸爸让我站的很远很远,直到我看不清他的脸为止。然后他吹出一声尖锐的声音,嘹亮!甚至惊起了水塔里的燕子,作个优美的斜飞掠过水面。兴奋的我奔过去紧紧地抱住爸爸的腿,要跟他换哨子。不知道纠缠了多久,反正我没有得手,因为爸爸下午要用。于是这个上午充斥着失望的情绪。

    画面三:

    我在幼儿园。很多的小朋友。一个阿姨。很少的玩具。我和小朋友们在玩丢手绢吧?爷爷匆忙地从西面的小路赶过来,走得很快,和老师说了两句,就连忙的把我拉走,老师的脸是惊惶的表情,小朋友们都停了下来,整个幼儿园一片宁静。我跑了几步,摔了个跟头,爷爷把我一把抱起,更加地走的匆忙。这个下午是个惊惶的下午。我那时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真的。

    画面四:

    有人用摩托车带着我,好快啊。只是那时有摩托车吗?或许是自行车吧。但为什么那么快?

    画面五:

    医院里,人山人海。大家看着从车上(不知道是自行车还是摩托车)下来的我,叹息声四起。人真的很多,非常多,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人,也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看过。我被拽着从人丛中穿过,来到了医院的一个床前,那里我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爸爸。我想我被吓呆了,有人推着我,让我叫爸爸,我惊恐的找着爷爷,却想不起来爷爷在不在。人们继续催我叫爸爸,可我真的叫不出,只是害怕的哭,只是哭。于是更多的人叹息,叹息声汇成一股嗡嗡的声音,我不知所措地哭得更加地大声,并且爆发出别人希望的声音:爸爸,我要爸爸。但爸爸没有动。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午?我不知道。

    画面六:

    家门口。妈妈哭倒在地上。爸爸躺在一张冰凉的席子上,说冰凉,因为席子铺在地上。血,爸爸的身上还是有血,只是没有那么红了,略黑。许多的人紧拉住妈妈,不让她进屋。我拼命的抱住妈妈,也已经哭哑了嗓子,虽然我不知道哭什么。哭,成了那个晚上唯一的声音。

    画面七:

    这个一定会是真实的:我在玩电脑,妻子在看书,妈妈带着她的孙子已经睡着了。这是明天晚上的情景。

    我不知道这上面的一幅幅画面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这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存在了很多年了,有些或许还经过了一次次的修正。我还曾经幻想出爸爸出事的情景:爸爸代替害怕的陈叔叔爬在高高的要拆除的电线杆上,不知是谁吹响了爸爸交给他的铁口哨,那个哨子的声音是如此的嘹亮,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们拉动了捆在电线杆上的绳子,电线杆轰然倒地,和它一起倒下的还有电线杆上我的父亲。我又想,如果那天爸爸听从了***话,不去替换陈叔叔,爸爸会不会出事呢?更有甚者,如果那天爸爸把铁哨子换给我,用我的木哨子,爸爸会不会出事呢?

    一切都是存在于幻想之中,真的假的,辩认已无意义。

    事实上的存在就是:父亲已离开我25年了。25年间我只是在记忆中品味他的音容笑貌,并且他的容貌也是越来越模糊了,散失如同时间的碎片。在这样一个晚上,我默默地整理着这些碎片,只是希望,它们会拼出一幅完整的记忆,留待以后慢慢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