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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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于1960年正月,在定州呱呱落地。那时候,母亲带着大姐、二姐和哥哥跟随父亲居住在定州。那年秋天闹大饥荒的时候,父亲的单位要求所有的干部家属全部回原籍居住,于是,母亲就带着大姐、哥哥和几个月的二姐回到了阜平老家。回到老家时,生产队已经分完粮食了,我老爷爷就带着我娘去地里采了几瓮山药叶,用腌咸菜用的汤泡了起来,供我娘和哥哥姐姐们过冬食用。

    如今娘每每说起那段日子时,总说可怜我二姐了。由于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娘和大姐、哥哥就整整吃了一冬天山药叶。娘吃山药叶长不上奶汁,二姐就吃不上奶,饿的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奶奶说,我二姐的哭声都不如猫叫好听。娘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二姐饿死,就寻思把二姐送人,也在南湾村找了一个茬准备送给人家,给二姐讨个活路。父亲从定州回来后,娘和父亲商量把二姐送人的事,父亲说,即使饿死也要让她死在家里,不然孩子长大后会抱怨的。父亲又说:“如果孩子长大后,问我们,怎么你们谁也不怕饿死,就怕饿死我了,我们怎么回答?”就这样,二姐没有送给人家,在不死不活的状态中渡过了整整一冬天。就是因为二姐自小就受了大罪,所以长大之后一直都是体弱多病。

    二姐很勤快。二姐几岁的时候,母亲去地里上工,二姐就知道在母亲快下工的时候烧火做饭。每次母亲下工的时候都能看到二姐蹲在灶火跟前烧水。娘说,二姐一边爬在地上吹灶火,一边擦汗,脸上是黑一片灰一片的。母亲总说,我们兄妹五人,数二姐最知道心疼人。

    二姐很节俭。二姐上班后,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每月都要按时向父亲上交工资。父亲就给二姐立了一个存折,在二姐嫁人的时候,又一分没少地交还了二姐。多年之后,父亲还一直提起这事,说我们兄妹五人,数二姐最善于理财,知道攒钱。

    二姐和我最亲。二姐大我十二岁,记得小时候,二姐每次从单位回家时,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我去找当家婶子给我剪头发,然后带着我给我洗澡,给我掏耳朵剪指甲。在我的记忆中,我小时候总是盼着二姐回家,因为二姐不冲我发脾气,还会给我带好多好东西回家。上学之后,我每次放假也总是去二姐单位住着,二姐走到哪我就追到哪。认识二姐的人大多都认识我,至今认识二姐的那些人见我时都是叫我乳名。

    二姐做人总是很低调,从来不和别人攀比什么;二姐说话总是很谦恭,总是以仰视的姿势看别人;二姐穿衣总是很朴实,总是穿着很正规很职业的款式;二姐做事总是很周全,总能事事处处替周围人着想。二姐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从来都不给父亲和家人添麻烦。父亲总说,我们兄妹几个,数我最聪明,数二姐最懂事。

    二姐结婚之后,是个好媳妇。二姐很爱干净,家里衣服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的,就连鞋子都是装进鞋盒,并在鞋盒上对鞋的主人和款式加以注明,然后整齐地摆放在立柜上面。二姐很爱吃,她的家里一天不吃重样饭,并且什么饭都是自己亲手做,二姐爱吃饺子,她白天没时间时,半夜里也要加班捏饺子,买上冰箱后,二姐就经常在空闲的时候包出好多饺子冻起来,在我印象中,二姐家的冰箱里就没断过饺子。二姐对她婆婆也很好,每次做出好饭时,总是第一个端给她婆婆,还经常催着她婆婆换衣服给她洗。二姐的大姑姐在天津,每次她大姑姐一家从天津回家过年的时候,二姐就会给他们的屋里换上新床单新被罩,每天变着样地侍候他们吃,过年时她大姑姐和姐夫他们全出去玩了,只有二姐一个人默默地在家里做家务。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凡事都习惯替别人着想,二姐便是其中之一。姐夫脾气很不好,二姐总是很包容他。每次姐夫发脾气时,二姐都要让着姐夫,二姐总说:“女人要给男人留足脸面。”姐夫不拘小节,时常会有人说闲话,每当有人向二姐说一些流言蜚语的时候,二姐总说:“我丈夫不是那样的人,你们那样说那是你们不了解他。”我知道,二姐心里什么都清楚,别人给她说的她知道,别人不给她说的她也知道,她一直揣着聪明装糊涂是因为她知道什么话不该知道,什么事该糊涂。

    中国人历代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二姐生了俩闺女,大闺女长得俊气,又是第一胎,故而深得全家喜爱,自不多提。二闺女出世后,家人不免有些失望,但是二姐却一点都不嫌弃。记得二闺女一周岁的时候,二姐下班一回家立刻抱着她又亲又蹭,嘴里不停地说着“小二二,小宝贝儿”之类的昵称。二闺女上六年纪之后,功课开始很紧张,睡眠时间出现不足,二姐便每天一大早就起来给孩子做饭,做好后盛到碗里凉着,然后拉着长音亲昵地吆喝孩子起来吃饭,二闺女揉着眼起来刷洗完毕后,早饭正好凉的不凉不烫。每天下午下班后,二姐会立即回家把晚饭做好,然后时不时地到大门口瞭望孩子是不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每年夏天,二姐似乎都特别怕热,因为她的腿会长一些疙瘩,那些疙瘩一遇热就会很痒,但是二姐肚子却很怕冷,所以,二姐夏天穿衣服总是上面好几层,下面是短裤或短裙,无论走到哪里还不会忘记手里拿把扇子,一边扇风一边驱蚊。每年冬天,二姐又会很怕冷,总是穿着特别厚的棉衣、棉裤和棉鞋,像个笨笨拙拙的布娃娃。我们全家人都说,二姐最娇气。

    二姐43岁的时候出现便秘现象,二姐找医生看,医生说可能是上火,正好那段时间二姐单位喂了一些牛,单位职工经常去地里干体力活,于是二姐也就认为是干活上火了,吃了一些祛火通便的药。二姐44岁的时候,经常肚子疼,二姐自己认为是肚子着凉,就经常抱个暖水袋捂肚子。那年3月7号,二姐肚子疼得实在无法忍受了,就找车拉到了中医院,中医院说二姐肚子里长着个拳头大的囊肿。多年之后,大姐也得了子宫肌瘤,比二姐肚子中的大囊肿小很多,可是大姐却疼的差点蹦起来,也是那时大姐说,我们以前都说二姐娇气,其实二姐最能忍耐疼痛。

    二姐的囊肿是在105医院切除的,医生说,二姐得的是卵巢癌,晚期。恶讯像晴天霹雳,顿时全家人都懵了。那一年,二姐家大闺女已经在天津天士力集团上班了,二闺女正在上初三。大闺女从天津赶到105医院时,不敢让二姐看到她们哭,怕二姐多心,就跑到后院里,跪在地上伸着双臂冲着天大声哭喊:“天啊,我要我妈,我可不能没有妈啊。”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落泪。外甥女很懂事,在外面哭完之后,会笑着走到她妈妈床前和她妈妈谈心,会给她妈妈擦洗,喂她妈妈食物,哄她妈妈开心。我们大家都清楚,孩子脸上的笑容,是用刀子在心上一刀一刀刻出来了!

    二姐做完手术后,需要化疗,可是血小板低不能接受化疗,输了好多血蛋白都不管用。大叔是医生,大叔说输些鲜血效果应该会好点,我和二姐同是ab型,于是我自告奋勇要为二姐献血。献血前夕,大外甥女追着我说:“四姨,你别喝水,喝了水后血就稀了。”我说:“我不只不喝水,还不吃饭,你看你妈妈亲,我看着姐姐也亲,我一定给你妈妈献出最优质的血。”苍天开眼,二姐输上我的血后,还真是能够接受化疗了。医生原本说,二姐的肚里已经长满肿瘤了,做完手术后最多也只能活四十天的,可二姐却在手术后活了8个月。

    二姐做完手术后,有段时间状况很好,可以走路做饭了,家人都很高兴,都期盼奇迹能在二姐身上出现。可是,很快二姐的病情就很严重了。“亲”字不能拐弯,每天围在二姐床前侍候的都是和二姐有着血缘关系的最亲近的亲人。侍候人是重劳力活,侍候亲人不单单是重劳力活,更是撕心裂肺的痛心事。病痛不能代替,看着亲人痛苦难当的侍候,侍候她的亲人就会感到心如刀割。那时候,我们家这些侍候二姐的人个个都变得非常尖刻,都在相互挑剔和指责什么,其实大家都清楚自己是拿对方发泄自己心中的疼痛。只有我,不习惯在别人身上发泄脾气,经常一个人跑到父亲坟上爬着哭。

    二姐的病越来越厉害,有一天,她把我单独叫到床前说她的病,我就对她说了实话。二姐怪我们不该瞒她病情,她还要安排好多后事呢。之后,二姐一边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一边开始安排后事。二姐把所有该交代的事全部做了细致的交代,把该做的事也一一做出恰当的处理,甚至她还为自己选好了陪葬品。古人说,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二姐面对生死时,始终都很从容。当二姐把她保存着的一块块布头儿分给我们大家和她两个女儿时,她还在叮咛她俩女儿哪块布头儿适合做什么,当她说到有的布头儿可以在闺女们结婚之后有孩子时可以缝小褥时,我们大家都哭了。二姐却没有哭,她还异常冷静地劝告我们也不要哭。

    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一个人需要达到怎样的境界才能在面对生死时保持二姐那样的冷静?也是因为看到了二姐面对生死的态度,我多次嘱咐外甥女和儿子,如果哪天我得了绝症,也不要瞒我,因为我也要在去世前抽时间做完我想做并能做的事。

    二姐去世前夕,把我叫到床前,嘱咐我说:“两个闺女都是最听你的话,你要教着她俩和她父亲处好关系。她们的父亲脾气不好,但是心地善良,你要教着孩子们多顺从着她父亲点。”二姐最后特意说:“即使,她们的父亲做得哪有点不好也不要让孩子计较,毕竟他是她们的亲爹。”我含泪答应。也是因为记着二姐这句话,在二姐去世姐夫再婚后,两个外甥女和姐夫出现矛盾的时候,我一直都在力劝孩子们让步。这是后话。

    二姐是在2003年农历十月初二晚上去世的。癌症病人大凡是落个疼死,父亲是,二姐也是。二姐在临去世前一个小时,疼的浑身痉挛,她对我们说:“你们别让我受罪了,快给我注射几只杜冷丁打死我,我一会儿就说不出话了。”我们哪里下得了手,只能是哭着看二姐挣扎。当时,大外甥女在天津,打电话让她次日往回赶,二外甥女在保定一中上高一,姐夫说不能让二姐去世的时候一个闺女也见不着,就派车去保定接二闺女,车派出不久,二姐就病的特别厉害了,我打通外甥女手机,让外甥女和二姐说话,那个时候二姐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当她听到二闺女的声音时,立刻变得很安详,不再挣扎。嫂子说,别打电话了,赶紧给二姐洗洗头穿衣服吧,于是就挂断了电话。给二姐穿好衣服后,二姐的瞳孔慢慢放大,头一歪,就停止了呼吸。

    姐夫一直都是特别胆小的,每次村里有人去世,他都是吓得几个月不敢出门的,二姐去世后,姐夫却一改以往胆小的毛病,经常在酒后跑到坟上哭。姐夫家条件不错,二姐去世后,姐夫对我们其他的兄妹特别关照,尤其是在经济方面对我娘比我们照顾的还多,我知道姐夫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二姐。二姐去世三周年的时候,她婆婆、她天津的大姑姐我们一大帮人去给二姐上坟,她婆婆和她大姑姐比我们这些亲姐妹们哭得还伤心,尤其是她大姑姐爬在坟上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让人心碎。我知道,她们是念起二姐生前对她们的好了。好多时候就这样,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为别人做一切,别人会在不自觉中忽视所有,当这人去世之后,别人才会追念他的好。

    如今,二外甥女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在韩国上大学。昨天,二外甥女也去韩国读研了。姐夫说,二外甥女是追随男朋友去韩国读研的,读完研会嫁过去,所以二外甥女的学费应该由她男朋友家承担一半。外甥女的男朋友家也没反对。我什么意见也没发表。因为自从二姐去世后,姐夫尽管身体不好,尽管夹在后妻和闺女之间很难处,但是始终没有让孩子们受罪,尤其是在二闺女上高中上大学这么多年,姐夫对孩子是相当不错的;因为归根结底姐夫都是孩子们的亲爹,我是个做姨姨的,再亲外甥女也亲不过他们的父子情深,从这点上说,我是外人,不易多说什么;因为二姐在世时,我和二姐最亲,从小和姐夫相处的很多,姐夫和我们虽然是姐夫小姨子,但是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份亲情,我不想破坏这份亲情。

    但是,我知道:如果二姐活着,她是不会让孩子婆家出一半学费的,我们家的闺女嫁人时,都是不要彩礼,不要条件,很有尊严很有身份地进入婆家的,我相信如果二姐在世,她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婆家供自己闺女上学,让闺女还没过门就先吃人家的手软,还没过门就先低人三份,还没过门就先放下尊严;如果二姐活着,她会把闺女也当成手心里的宝,而不是当成待嫁的闺女待泼的水;如果二姐活着,她只会为孩子的出息高兴,只会为孩子在异国他乡是否会受罪而担忧,而不会算计孩子学费花销大小的问题。

    不管怎样,现在大外甥女在天津成家生子,过得很舒心,二外甥女很长出息,能有机会出国留学,我想如果二姐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很欣慰的。

    愿逝者安息,生者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