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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故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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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从感觉上讲,我从小到大一直并不很喜欢上海,或者说上海并不是那种让我倾心并流连的城市。所以,虽然小时候也在上海生活过,近年又常去沪上,但却从未体会丝毫本应有的亲和感。上海这个城市,总是带着点矫矫不群的个性,和我不远不近的疏离着,我在感受城市的同时,也感受着一种无法全身心融入其中的隔阂。

    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寻找一个人对一座现代的、富丽堂皇的城市产生隔阂的原因,去年在课堂上方才了悟——源于性格之中对商业成分的疏远。(这种性格取向我不知是否正确,只是它却带给我一种感觉,或说一种视角。)而上海,骨子里难消商贾之气。虽然当下的上海是繁华前卫的,但无论目前广告牌高架线包裹着的她,抑或二十年前记忆中的她,都有一种萦回不去的气韵,这种气韵我难以用好与不好去评判,我只是方才明白,这么多年来对上海的隔阂,因由于此。

    当然,也是因为这中经年的隔阂,成就了一种别样的感动。一种疏远的老朋友般的感动。

    因为弥漫着商贾之气,在我心里,上海从来不是一座浪漫和诗意的城市,至少不是芯子里的浪漫。虽然上海的街道上有那么多梧桐树,虽然黄浦江边有一排排老建筑,虽然石库门房记录着故去岁月中的每一页日历,但是那都不意味着一种文化上的臻纯与天然。商业味儿太厚了,总让我自觉不自觉的认为,这种味道会弥漫城市每一个角落。确实,即便是在复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走在相当漂亮的校园中,或在课堂上听老师见法过抒情诗,或者李白的诗句的时候,都不会真正意义上让我感受切身近义的浪漫与纯粹。

    上海不是一个让人吟哦“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城市,也不是一个让人浅唱“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的处所。我个人认为,上海很难真切而完全意义上的引起浪漫主义的感动,上海是更实际与实在的。从这一角度看,上海有别样的风情与格调。

    商贾之气繁荣着上海,让它从上世纪通商以来,就处处的风气之先,在经济与诸多领域走在前端,即使是在大众传媒中,上海也是第一个发布广告和招揽外商广告的城市。商贾之气,带领潮流,同时也消磨了上海许多,让她绝对不能成为其他江南城市普遍拥有的一种清澈、清纯、清奇之美。上海的美,美在表面,美在她的豪华与矫饰,它的阔大与灿烂,它的绮丽与迷醉。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去上海的街道上转转,在南京路淮海路走马观花的下来,就能体会这座城市,也并非意味着只从表面的金粉辉煌就能读懂这座城市,更不表示当下自我标榜的“小资”们眼中所谓的中国最繁荣人才最密集的城市,有着最新潮时尚和最现代化城市建设,就是真实全部的上海。不是的,上海显然要更加博大更加深沉。

    要真正了解上海,理解上海,品味那分带有岁月味道的城市风度,无论如何不能不深深的融入上海的人家、上海的故事中去,从那些看似平常,却实不平常,看似老旧,却实不老旧的情怀之中,才有可能约略体会一星半点真实上海的风姿,才有可能揭开岁月与时代的帷幕,多少窥视一点是里洋场的心魂。

    我当然不敢自称上海人,我只是一个上海的客人,所以我对上海的观感始终有所疏离。但客作的久了,多少会了解些主人家前庭后院的整饬,多少也能参悟点浸润着晨晖夕照的柴米油盐,作为一位客人,我可以身处一种生活中,而又带有点冷静的旁观眼神与超然的疏离心态。二十多年前的我和而今的我一样,几十年来都象客人一样客客气气的来到上海,但是任它怎样改变,时间与记忆封存下的生活芯子,却未曾丝毫改变。

    记忆中的上海远没有今天这样富丽堂皇,那城市的风貌也是琐细而灰旧的。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房舍,在窄窄的街道两旁参差而立,街道也是水青色或苍黛色,浓重的氤氲之气难以化开。那是上海最初最原本的相貌,是在日前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芯子里难以抹去的形骸。后来多年之中,每每提起上海二字,我眼前都会涌现出这样的画面,街道两旁的楼房几建筑,拉洋片一样在湿辘辘的空气中闪现而过,迷迷蒙蒙的。后来以至于让我无法确认,这是儿是实见之情景,抑或只是一场零乱的梦影。

    但是,即使是这样模糊的远景,也是琐细而纷繁的。有一点我是记得很清楚的,房楼之间,总有横斜延伸的竹竿,或搭着衣服,或只是光光的竿子(那时候总在散步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这些交错的线条),在窗与窗之间,编织着上头并不明蓝的天。仅仅看这些因住宅拥挤而产生的现代派风格的抽象艺术,也会使人联想起巴洛克或洛可可的时代,那些小宫廷的美丽穹顶,不知道是否有几分这种驳杂与繁饰的风味?!这种格调随处可见,从几十年前到今天,都一直存在于这座城市的芯子里,不单是一种过去式的风貌,而已经浸透成一种文化的外在形态。

    一切都带着浓重的水汽,仿若可以挤出水滴,而且从墙壁到马路,都是一色的旧——当然,今天的上海已经再不是这个样子,今天的上海是从里到外的新,崭新、簇新——那种老旧是亲切而熨贴的,仿若那住了几十年的小楼,走了几十年的马路,也都潜移默化的被注入了一些和主人相仿的生气,灵动着活泛起来,却静默地站里于时间之中,不肯靠近,它们古旧的形骸以一种恒久不变的姿态迎接时间冲刷,永远不会再改变形貌。

    但是从中娉婷走出的少女,却是永远的新潮、前卫,永远的或细腻如水,或温宛如玉。上海的女孩子,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端居潮流之首。这种评判是一种经得起时间与潮流验证的经典。她们在风起云涌的潮流中,永远立身方端,波澜不惊,却左右逢源。我个人并不太喜欢所谓“海派”文学,但是却十分喜爱“顾曼桢”和“王绮瑶”们,无论是半个实际以前的笔下,还是当下的文字,流露出上海女孩子的特有气质。这些算是真实与细腻的摹绘。若单从形貌上讲,上海女子或许确实比不上江南小镇女子的水秀,比不上天府之国女子的温存,甚至比不上大连哈尔滨女子身上那似有若无的异国风情,但是上海的姑娘会真正让人感觉到,这一群是食人间烟火成长起来的,又是精致曼妙,灵动轻盈的姑娘,那种美丽平凡而不平庸,细致而不琐碎,一眼望去不可尽览,须得经年累月的,在弥漫着沪上气息的小楼日月中琢磨品味,方才了悟,原来这种看似如临家女儿,其实却好似在水一方道阻且长的佳人的形象,竟被上海弄堂里走出的女儿演绎的这样炉火纯青。

    我小时候认识的上海女子,现在大约都已近不惑,二十年过去了,早已更改了青春的容颜,很多人也人在天涯,但是千里万里,只要是上海那散发着古典与宁静氛围的里弄中走出来的女子,只要是那种带有巴洛克艺术熏陶的女子,无论年致几何,那举手投足之中,自然凝固了一分挥之不去的小女儿气。并非小家碧玉,当然也不是所谓的大家闺秀,就是那样一种生活中琢磨出的浮世况味,有点芬芳也有点清涩的,溢在她朝朝暮暮的生活之中。每每重逢,由不得我不回味起儿时徐家汇和江湾镇的日历。

    其实这些岁月的底子,早就印刻在心上了。而这些岁月也同那上海的女子一样,脉脉地,淡淡地,轻易不会有排山倒海般的情感起伏,偶尔想起,也仅仅是想起。但多年之后,记忆总会自动筛选,忘掉什么,记住什么总非无缘无故。关于上海的记忆,没有什么绚丽色彩抑或深远的波澜,却静静的泊在心里,怎么都不肯褪掉一丝一毫那原本并不十分明艳的色泽。这些记忆就那么朦胧着、朦胧着。

    说到底,也并不没有什么具象的大事要闻,左不过晨晖夕照的起坐饮食,言谈举动。但都有意无意带了层氤氲的况味,仿佛那日里夜里的时光,也有了别样的色调。

    总记得每天下午,爷爷带了我去陕西路的国际饭店买蛋糕西点。这个是不可变更的,解放前就指定要这一家的。就象糖要吃冠生园,包子要吃城隍庙的南翔,月饼必定杏花楼。于是这种每日重叠的生活内容变记了下来,一日叠着一日,那形影并非弄了,分量却必然重了。二十年后记起当年走过的街市,还记得某某路上有一家很好吃的店,名字倒忘了,或记起爷爷总说的,解放前他们常去的地方。街市上的大小铺面,还如在目前,而那种讲究饮食,一丝不苟的日常家务,也凝成一种情结,时常于当下的生活中流泻一星半点。这种讲究是一种别样的忧郁,露着岁月和时代的苍凉。象一个人回眸之间,发觉浮华已经抛在身后,却不能把情怀与情调同样抛掷一般。那曾经光彩夺目灼痛人家眼眸的繁华,却怎么也不可轻易的忽然泯灭,于是,时常于不经意间,带出一点前世的风范。如同马里于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上流露出的那种神情。说是一种没落贵族气质,好象稍微有点不恰当——恕我直言,上海本来没有天然生成的贵族——却总有种鲍塞昂夫人转身后的泪眼婆娑。

    其实上海可吃的东西,未见较之杭州、重庆要花样多到哪里去,但是上海的饮食也可讲为一种文化而不必报赧。这也是一种家常化的、平淡的、琐细的饮食。这种文化作为平常或不平常的人家故事中的一个分支,也宛然凝于岁月更迭中。忽然叫你点出名菜珍馐,好象什么都不算上乘,但日月绵长,却又能慢慢觉出一种悠然的芳香。那种酒酿元子般有点沉醉有点朦胧的芳香,不特别加以注意,不会觉察,但是无论如何它都不散去不淡去。

    所以,无论在本邦还是在外地,吃上海菜的时候,心上总有隐隐的不安,明知道真正的滋味并不是这样的。上海的菜饭真实的杂糅进了那曾经灿烂,终不寂寞的土地中去,杂糅近了那不带纯粹诗意,却情调别致的生活之中去的。迷茫之间,觉得只有在弄堂深处,在雕花蚀了的窗子后面,在那熟悉的阿姨手下侍弄出来的菜,才真是道地的滋味。再一细想,其实这又不单是去品那菜——而是去品那里弄堂屋中的人家故事了。

    这样的旧家,这样的散发着彻底沪上原汁原味的老上海们,不晓得现在还能寻找到多少,且不说时光总会改变点什么,单说曾经在十里洋场成为众星捧月的少爷小姐们,多年前早都情愿不情愿的隐身于深深的里弄,而今即真的寻了出来,那早年身上心上的风致,也自被他们于年华暗渡中掩去、拂平了大半。于是,这些偶尔流露的气质风情,也深埋于巷弄之间,不轻易直白的示人,非要你把自己全部的投入那生活,那思想,那一个全然别又没有什么异样的生活中去,方有机会品出几分。

    是的,这座城市确实没有所谓纯然景致的诗意之美,但这并不妨碍她于日升月落间凝结另一种情调,把使它繁华的商贾之气,雕刻的如一件艺术品,把别样的精致,深藏于城市的形骸深处。二十年前的旧照片上,二十年前的旧物中,这种情调依然没有褪去,我还能体会。

    今天的上海,早已不是我记忆重点模样。多年以来,每次再去上海,都发现她变了些许,又变了些许,可是记忆的底子一旦形成,就不会轻易更改,况且,无论上海在现代化城市中的进程之中走的多么快多么远,她自己芯子里的某些气质,也是恒久不变的,也许不会再轻易流露,但却存在着,并将存在下去。但它隐藏的也讲越来越深。

    不能否认,现在,上海多半成为各路精英的用武之地,他们不单带着他们的专业水准,也卷带着他们各个不同的生活风致涌入上海,上海早年那人家故事中的情调,自觉不自觉的,又在人群中消隐了一半。上海现在太华丽了,更象一个美丽而死板的客厅,欢迎八方来客,却在不经意之间少了些许旧日熨贴的情怀,上海的商业气息更家浓重了,弥漫到每个细微的角落,让人每时每刻都能领略现代繁华。上海的节奏越来越快了,轻轨仿佛把人们的生活也提速了。

    在这样种种之中的上海,一眼看去很富丽堂皇的美,很时尚前卫的美,只是不要忽略,也不要忘记,上海骨子里的气韵,依旧在那里,丝毫没有改变,上海的人家故事,历尽岁月更迭,在某个僻静街区的弄堂深处,或许还正在演绎。这才是上海最真与最深的底子,是他矫矫不群的内在因由。

    2004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