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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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妮妮不肯背诵那首“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今年清明的这一天,没有像往年记忆中的那样阴郁,阳光明媚,风也不大,是一难得的好天气。

    妮妮曾询问一个这样的交通标志是什么意思:一个蓝色底的圆牌子,中间横着一道粗粗的白线。我告诉她说,那是单行道的标识。妮问,什么是单行道?我说就是只准一个方向的车辆行驶,简单来说就是有进无出,有去无回。我自以为是地回答着,妮妮不断点头应和。一大群陌生的人正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只有紧握着的这只小手的主人,把她的生命建筑在我的生命之上,寄生于我,依赖于我,等待她的成熟与独立。也因此赋予我的生命别人无法替代的意义。

    动画片、读书、肯德基、琴课、超市还有睡觉前的火狐狸列那,很普通的周末。妮妮在关闭床灯、听完旅鼠的故事之后,总结地说她今天特别开心。妮妮说有的书是长着“两双手”的,我惊异地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妈妈,你也是本书。”我不禁又惊叹了,黑暗中,很快传来了妮妮富有韵律的熟睡时的呼吸。让人又想起了那句话“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想起今天又是一年的清明节了。像妮妮这么大时,我记忆中已经存储了一个亲人逝去的片断,连不成情节,像是一张张陈旧而模糊的黑白照片,依赖着我可能有些夸张的想象,串连成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忘记、想起时还会流泪的故事。

    2、

    父母家相册里有这么一张老照片,年幼的我独自站在第一排,靠在一位清瘦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的怀里,她是我的曾祖母,和她并排而坐着的是看起来还算年轻的祖父、祖母和舅祖父。如今第二排的四人中有三人已经过世,只有祖母还健在,她的脑海里关于那三个人的故事可能可以写成一本书。

    曾祖母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时,我只有四岁左右的年纪。记忆中的她没有怎么笑过,也不记得她说过什么,也许在幼小的脑海中夸大了一些细节:她的腰身总是有些佝偻,踩着一双尖尖的缠足,她的粗布大襟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一天到晚总是待在昏暗的厨房兼柴房里起早贪黑忙碌着,我要是饿了,会在那里找到她,她会变魔术一样端出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面条,这是当时的农村中差不多最豪华的伙食。这些都是在曾祖母去世以后想起的,而曾祖母的去世是我来到人世开始储存记忆的一座界碑。曾祖母去世的前一天的晚上,她洗得干干净净,这也是我后来听说的。照例先给我暖被窝,我穿上她的大襟衣服,在炕上飞来飞去给她唱戏,她有没有吹灭煤油灯之前最后一次仔细打量过我,我不知道,但我清晰地记得第二天清晨,有人把我抱出她的被窝,抱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起床后照常是在乡间野地里疯耍,饿了,才想起曾祖母的昏暗的厨房。一定是飞奔回去,可是昏暗的小屋没有曾祖母的身影,跑进堂屋,曾祖母正端端躺在堂屋的床上,舅祖父蹲在门边,无声地抽泣着。从没见过曾祖母在白天里这样轻闲安逸地躺着,脸上还蒙着一块白布。拼命去拉她,想让她起来,有人上前把我抱在怀里,说是曾祖母睡着了。我不相信,他们揭开白布,让我看她的脸,那张看着很陌生的脸似乎还用铁丝那样的东西整理过,僵硬、没有无表情使得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更加消瘦,我不相信那是我的曾祖母,不习惯她那样一动不动睡着。人们一定在拿一个假人哄骗我,她可能是去串亲戚了,就像我离开了父母自己待在这里一样。

    过于年幼时并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也不懂得离别,我又没心没肺地东游西逛,到处疯耍了。不记得自己为祖母哭过,只是看到没有哭过的舅祖父无声的哭泣,心里有一种慌张和害怕。祖母下葬的那一天,记忆中突然出现了颜色,曾祖母差不多是村中的最长者,一辈子善良清白,她的葬礼因此而格外风光。飘洒的纸钱是白色和艳艳的黄色,五颜六色祭祀的彩旗,几辆送葬的牛车,黄黄的土地和黑紫色的棺木。下棺后,有人把我抱来,让我在棺木上撒下第一把土。葬礼的一切都让我无比好奇。从没想过她会永远离去,也没有想到快要三十年过去时,想起她我还会哭泣。曾祖母生前是最疼爱我,父亲曾几次想把我接回城里,曾祖母威胁他说除非她死了。

    不久后,被接回父母的身边,曾祖母在我记忆中就那么消失了,直到十岁那年,她在某一天夜里蓦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很仔细地看着我,很长时间,然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我在梦中哭醒了,于是她就那样在我的记忆中复活了。我开始在别的亲人的零星的话语中寻找她,她是我幼年中最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曾祖母去世那年她刚好八十八岁,七十年代的农村在还很贫困,她老人家彻底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我还在哭着,在妮妮的梦里。可能死去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活着。一定还会想念曾祖母,想她一定还会流泪,泪水总能冲刷掉我一些生活的污浊,我得好好活着,也为她。

    3、

    祖父去世时,我已经上了初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在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泪如雨下,就像曾祖母离开时我不懂死亡一样,那时我并不懂悲伤。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亲人的离去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或是让自己失去什么。祖父的骨灰到现在还一直寄放在陵园里,祖母说等她过世后要和祖父一起葬回老家。

    祖父应该不孤独,寄放骨灰的那个房间,两个墙壁的通顶的柜子,被隔成一个个“小房间”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每一个小柜子都属于一位逝去的人,干净的玻璃窗里都寄放着一个能够证明他们还存在着的骨灰盒,骨灰盒后面是他们的遗像,前面是亲人摆放进去的供品。

    我曾很多次地细细打量过那些遗像,有的人面容冷峻,有的人看起来和蔼慈祥,有的人甚至看着还很年轻,只是不知道用到的是他很年轻时的照片还是他在去世时还依然很年轻。每一个死去的人,在他们亲人的心中都会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就像我的祖父,面带微笑的遗像还有一张至今挂在祖母的房间里,已经近二十年了,每次看到他,心里总是涌动着一些无可捉摸的情愫,似乎是我的生命的根源。

    过去,给祖父烧纸时,都会说一些祖母叮嘱过的话,问问祖父过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钱够不够花。现在我觉得我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但又能说些什么呢,自然界不可逾越的规律将我们本是一家的人,隔断在不相知的两个世界,而我也只能在很多年后,敲打出一些完全不必要在这个世界出现的文字,表示我还继续活着,而我的血脉中,有祖父的血液在流动着。

    4、

    我用这样的方式怀念着远去的亲人。这篇文字本来可以停止了,在清明这天的夜里。但是似乎还有些没有说过的话想在这说。

    今年春节过后,在高中班级的网页上,一个同学告知大家一个这样的消息:一位高中同学在四年前,也是在春天里,因为重病不治而去世了。若是没有这个消息,不知道这一生我还会不会将他想起。他在班级中是一个差不多沉默不喜爱张扬的人,因此关于他的记忆也极为模糊和不确定。他看起来应该很白净,个头不低,总是坐在班级中的后面。和女同学说话时会脸红,笑起来时好像能看到俏皮的“虎牙”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我的心情沉重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他是从我们结伴而行的队伍中走失了还是提前到达终点,总之他不会在我们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开放得灿烂的生命在他最年轻最有活力的时候嘎然而止,像是一个没有结束就被中断的乐曲,让人心里总有很多遗憾。

    于是告诫自己,要好好活着,要认真活着,也只能“如此而已”

    5、

    上个星期和同事闲谈,说起我毕业后做班主任时的第一届学生中,那个患有白血病的男孩子。九七年时,他那年应该毕业,但是却被查出了那狰狞的疾病。我记不清曾为他做过些什么了,只记得他刚刚住院时,询问过我他到底是什么病。我拙略地安慰他说,是贫血,不要太着急。他听到后,眼神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懂事地没有再没有继续问些什么。我不会说谎,因此那次没有丝毫准备的谎言也一定不高明。他是一个即将走入社会的大学生,识破那样的谎言可能很容易。我一直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坦诚,面对他镇静的神态下面一定隐藏着的更加坚强的意志,给他谎言会不会被他理解为是对他的嘲弄或是不信任呢?

    很长时间我的内心总有这样的绞痛,一直到现在,若是有机会我还想问问他会不会因为那句不高明的谎话而责备我。后来学校组织过很大的宣传,为他捐款治病,后来他的同胞弟弟为他捐献骨髓。我一直认为他现在依然还活着,虽然不可能像是健康人那样,但毕竟他年青,毕竟当时的手术也很成功。

    刚刚知道原来他在手术后的第二年后就去世了,那想要询问他是否责备我的事情却成了永远的遗憾。他来自农村,成熟稳重而且懂事,他的又黑又瘦小的父亲的模样我还记得,曾经和他在医院充满了怪怪味道的走廊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那时他的父亲慌张、焦虑和痛苦,急需有人来听他倾诉。

    现在,那位黑瘦父亲一定更加苍老了,他的慌张和焦虑可能没有了,但是痛苦一定在,会如影相随,陪伴他走到人生的尽头。

    而我呢,想起那些永远离开的的,曾经也在身边充满活力呼吸的人们,心里也会有一种似乎不能休止的疼痛,成为了活着的重担或者是责任。

    6、

    深深地呼吸,在清明的夜里。窗外的月光在春寒料峭的夜里一定还是显得分外清冷,树上新近长出的绿叶,它们的颜色在黑夜中隐去,丢失细节,只有静止着的浑噩的影子。黑暗将我笼罩得格外孤独。我还在行走着,从青春到沧桑,在人生的单行道上,疲惫,倦怠但又似乎充满希冀。

    妮妮还在梦中,我可以猜想她会很偶尔欢笑出声。她的生命中有太多的无忧无虑、愉悦和欢欣。我的生命也不应该因为亲人朋友的逝去变得灰色和沉痛,而应该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坦然。写下这些文字,当作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依据。

    我的女儿,我的妮妮,在你的妈妈和你永远告别之后,能不能把将一些眼泪收起,想一想妈妈曾经给你朗读过的火狐狸列那和讲过的那自然界中神奇的旅鼠故事,把妈妈当作一本书来读,是不是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