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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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子清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那年她十八岁。那一夜，男人在她的楼下守侯，不停地抬头仰望着她的窗口。楼下很昏暗，他举起手中的手机，子清看到那微弱的灯光，看到窗户玻璃上自己模糊的表情，看不清他的面目。她的手机一直在响着，她知道是他在打。子清恍惚地，却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当初心里的坚持，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绝望。
子清的初恋在十八岁这一年告终。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几种纯粹的色彩。她执着地爱着，直到她的学长离开这个小城，在北方那个大学里，宣布他们关系的结束。子清固守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她无所适从。
子清觉得和那个男人的相识有些荒唐。在一个很深的夜里，她第一次进入网络的聊天室，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感情。子清说到动情处泪流满面，不能自己。那个陌生人就是他，自始至终温和而深情的言语。天快亮的时候，子清下线。临走前那个网络里的男人说：
“我今天还要去深圳开会。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但是遇见了你。
让我照顾你吧。从今以后。”
子清不置可否。她已经不能相信。当生活中最初的美丽背叛了自己，她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学长和她朝夕相处，对她关怀备至，但是说分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或不舍的情绪。而那个男人，在子清心中虚无得连一个影象都不是，他们的谈话应该是云淡风清，过后便不留一丝痕迹。
但是子清没有想到，第二次在网上相遇，那个清冷而暧昧的夜晚，男人在网上说，你等我。而后他竟然驱车到了她楼下。子清不肯下楼去。那个男人在手机里温柔的呼唤，子清的语气淡漠：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苏辛。”男人有些沙哑的声音“我想见你。这不是虚拟的感情。我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子清沉默不语。她听见那一端他呼吸的声音，那微微的火光，是男人抽的烟。她的学长从不抽烟。子清并不介意烟草的味道，反而觉得那带着一种蛊惑的气息。他没有什么耐心，半个小时之后，车便慢慢开出了她的视线。子清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的头像闪烁不停。
苏辛留言：
“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纯粹的天真，盲目的深情。
我会给你幸福。”
（二）
子清想，也许是因为她最初表现出来的对感情的认真和执着触动了他。也许，他仅仅只是好奇。子清不了解那样的男人。苏辛大她八岁，没有很高的学历，很早出来创业，开了一家保健药品专卖店。
苏辛喜欢在高速大巴上给子清写信。因为他总是在深夜坐车往返与深圳和这个小城之间。他在信里写“清，那过往的路灯是寂寞人的眼睛。车厢里很安静，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睡着了。我看不见你，但我渴盼着你。相信我。这会是一段最美丽的恋情。”
子清的邮箱里塞满了苏辛的邮件。她总是在半夜里被他的电话吵醒。他描述着自己，子清的脑海里，禁不住浮现那样一个男人，在午夜，提着行李，悄悄地带上了房门，穿过住宅区的小径，连门口的保安都在打瞌睡，唯有漫天的星斗陪他上路。想着想着，子清的嘴角微微上扬，她笑着，心情竟变得温柔起来。本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却彼此牵挂了。
苏辛自那后时常去看望子清。但他们始终隔着六层楼高的距离。他不死心地在她楼下来回地度步，他们在电话里交谈。他已经习惯她的拒绝，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痴情。有时候他的声音疲惫“我很累了。宝贝，只是想来看看你。站在窗边让我看看你的身影就好。”子清顺从地站在窗口，她不知道他是否能看见她，她想象着他因为工作而憔悴的模样，竟也会有想见他的冲动。
他们见面那一次，不知道那是苏辛第几次来找子清了。那个晚上，子清洗澡之后又很仔细地洗净了头发。她的头发短短的，仅过耳垂。淋浴之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清香。不是沐浴露的香味，而是少女的独特的清新和单纯的气味。她穿上一件浅粉红色的连衣布裙，蓬松着头发，没有做其他任何多余的装扮。苏辛说第一次见到子清时，那种纯朴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不能抵抗。
下车的时候，苏辛牵着子清的手，子清没有拒绝。一切都很自然，仿佛他们是熟悉的恋人。剧院的外面，好多的人。苏辛放开子清的手，想挤到前面售票厅去买票。子清摇了摇头，坚决要跟着他一起去。苏辛的手很大，而且给人一种很厚实的感觉。子清低下头去端详，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的手这么大的，她的手在他的手里变得好小，仿佛有种羞涩和娇弱的意味。
苏辛和子清，在隆重的布幕后，一起看那场戏剧。戏剧的内容，现在子清已经不记得了。然而他们互相依偎着，彼此的呼吸都那么接近，在昏暗中子清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那种烟草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苏辛伸过他的手，搂住了子清的肩膀。子清看似沉静的模样，内心却忍不住微微地泛起涟漪。
（三）
子清十九岁了，学习非常地忙碌。苏辛的工作顺利，他决定要开多一间店，他说，新店的名字一定要有个“清”字。他爱她。苏辛说，爱情和面包他都能够给予。
子清只是忙。因为高考，她的母亲为她的每一门功课都找了补习老师。苏辛第一次去她补习老师家接她下课的时候，被子清的模样吓了一跳。她明显瘦了，眼神黯淡。他帮她提过书包，子清原本就很安静。那时的她几乎是沉默不语了。
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有一次在苏辛的强烈要求下，子清瞒着家里人偷偷地跑出来。那时，子清的睡眠时间已经不太正常，只有在凌晨或者半夜，她才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做那些习题和试卷。
在弥漫着香气的咖啡厅，子清频频地打着哈欠。而苏辛的手机不停地响起，咖啡厅里柔和静谧的气氛，总是被一阵阵的铃声打断，苏辛只得走到店外去接电话。子清一个人坐着，看着两杯咖啡冒着滚滚的热气，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子清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咖啡都完全冷却，子清才慢慢醒来。可是她对面的座位仍是空着的，子清突然害怕起来，她不知道苏辛在哪里。她猜测着他可能走了，她担心极了，她刚才赶着出门，手机和钱包都没有带。她坐立不安地等着他。苏辛终于回来了，看见子清惶恐的样子。他笑了，他说，你在担心些什么啊，小傻瓜。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子清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高大的身材，锐利的外表，她竟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子清填报志愿的时候，苏辛不停地怂恿她报考离小城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宝贝，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能跋山涉水地去到你身边。我和你在一起，好好照顾你。”子清觉得苏辛总是过于渴望那种浪漫的生活，她不确定他对她的感情，是否也只是一种对浪漫和新奇的渴望而已。
（四）
子清现在还是习惯在午夜从奇怪恐怖的梦境中惊醒。她的梦里没有完整的故事或情节，一切都是断断续续的。她总是看见自己在阴暗潮湿的巷道里摸索，浑身的泥泞，旁边会出现一些人，但他们只有一边的脸，一半的身体，他们或者面目狰狞，或者哀怨凄惨。
醒来的时候子清在黑暗中抱住了自己冰冷的双臂。她一直都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去。她不知道那天苏辛在车站里看见她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只是义无返顾地，带着一身的伤痕，去投靠他。
那些记忆应该是深埋在她心底的，经不起光亮和空气的侵袭。否则，那过去陈腐的气息会卷土而来，沉重地、压抑得她无法呼吸。
子清总是记得，那是个阳光正好的午后。
子清一个人在家里。班得瑞的钢琴演奏曲流泻在屋子里，子清用抹布轻轻地擦拭着地板，心情已经逐渐地恢复平静。高考失败的阴影慢慢地淡去，子清站起身的时候，看见玻璃橱窗里的自己。她穿着喜欢的那一件睡裙，浅蓝色的底纹，浮着许多细小的花朵，长及脚踝。她尝试着微笑，好象，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自己的笑容了。
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子清的哥哥走了进来。“哥。”子清小小的声音透着怯懦。自从高考过后，他哥哥对她的态度就总是阴阳怪气。
她的哥哥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到音响旁边“啪”地一声关掉了音乐。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沉寂。子清楞在原地，不知所措。自从得知成绩以后，子清对家里的每个人都怀着愧疚的心理。
“废物。”这两个字从她哥哥的嘴里蹦了出来，恶狠狠地带着凶猛的意味。子清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她昂着头，尽管眼里已经有了眼泪。她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她的语气倔强而冰冷“我不是废物。”
她的哥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里除了蔑视，还有冷酷。子清知道这是他暴怒的前夕。她也知道如果立刻垂下头去，也许可以避免什么。但自尊和愤怒让她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勇敢地与他对视着。
她的哥哥朝子清扑过来。子清感觉到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她还没来得及伸出双手去抵抗，她哥哥已经把她的双手反剪在她的身后，子清整个人被推倒在地上。她的哥哥仿佛是一只丧失理智的野兽，他几乎整个人坐在子清的身上，毫不留情地挥动他的拳头。
剧烈的疼痛。
子清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她在剧痛中看到她的哥哥，他的疯狂的表情，甚至带着喜悦的神态。子清没有眼泪，也倔强地不肯求饶。她听到哥哥愤怒的谩骂：“你这个废物！杂草！”
子清趁哥哥放松了对她的钳制的时候，打开门跑了出去。就穿着她那条心爱的睡裙。就在她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的哥哥从后面跑过来抓住了她，子清拼命的挣扎。她的哥哥拖着子清的身体往屋里去，午后的阳光散落在陈旧阴暗的楼梯里，子清看到有血，滴在了她的粉蓝色的长睡裙上
（五）
子清背着一个浅黄色的大背包。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衣服，还有一条深绿色的九分裤。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她就走到了车站的候车大厅。候车大厅里很好，冷气正足，来往的人群匆忙而陌生。子清坐在那里，看起来和那些要离开的人一样。子清坐在那里，不发一语，眼泪终于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不想回去了。但她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不能去找任何的同学，那样的话她妈妈会很轻易就把她带回家。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同学可找，子清的安静时常被身边的同学理解为孤傲，她没什么朋友。而她身上的钱不多，她去不了多远的地方。
子清只能找苏辛。她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渴望和期盼着苏辛。她给他发了信息：
“我在车站等你。”
苏辛没有回复她的信息。子清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再发信息，她就那样在候车大厅里坐着。她不知道呆了多久，仿佛也这样忘记了时间的流失。
直到苏辛站到她的面前。子清抬起她的头，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她的眼里没有泪水。但是苏辛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子清。苏辛后来告诉子清，那时侯的她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带着受伤和不信任的表情。
而他，收留了她。
苏辛和父母住在一起，不方便把子清带回家。苏辛的表哥有一套闲置的公寓，子清就住在那里。公寓离子清的家很近，子清于是很少出门，每天都呆在房间里。还好屋子里有电脑和一些书籍，苏辛有时会带一束玫瑰或百合，子清就把它插在清水瓶里。偶尔淡淡的花香，子清便觉得快乐。
苏辛忙于工作的时候，子清迷恋上网络。她渐渐习惯在深夜里才上网，不去聊天室，只是看一些特别的网页，或者读一些喜欢的文字。她经常对着电脑的屏幕发呆，她越来越沉默。苏辛回来的时候，她会勉强地扯出笑容，温柔地拥抱他。
那天很晚了，苏辛打开公寓的门。一片漆黑。子清的房间里仍透着微微的光亮。他走进去，子清睡在光着脚睡在地板上，头发凌乱，电脑仍开着，显示器已经呈现屏保的状态。苏辛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把子清抱到床上去。
子清睡得很沉，可是眉头却是紧蹙着的。她穿着睡衣，裸露着手臂和双腿。苏辛看见她手臂和腿部的伤痕已经慢慢地变淡，他忍不住在心里微微地叹息。那天他带她回公寓，在浴房里他帮子清脱下衣服。柔弱白皙的身体上，竟有一处又一处的伤痕，他当时除了惊讶还有愤怒。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一直柔顺沉默的女孩，那个让他觉得单纯和美好的女孩，竟然有这样不堪的过去。温热的水慢慢地流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看见子清微微地皱起眉，他的心在那一刻确实是抽搐了一下。他紧紧地抱住她，他感觉到子清在她的怀中不停地颤抖。
（六）
苏辛不确定自己对子清的感情。他是习惯给予承诺的男子。不可否认，子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湾涓细而清澈的泉水，初尝时甜蜜无比。但是后来的相处，他觉得子清更像是尚未绽放便即将枯萎的花朵。她纤细的生命摇摇欲坠，他无能为力。
子清自从离家的那天起，她的手机就一直处于“未能接通”的状态。她知道母亲会疯狂地寻找她，她爱她的母亲，甚于她自己的生命。但她却恐惧，她那嗜赌如命的哥哥。她害怕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继续生活，她知道再那样下去，她的精神很快会崩溃。
这陌生而干净的公寓，这和她的家仅仅隔着一条马路的公寓。她不想外出，尽管苏辛一再地要求，她总是拒绝。一走出门口，子清觉得四周围都布满了监视的眼睛。她隐约地，总是看见母亲伤痛欲绝却又愤怒异常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双脚发软。苏辛看出了她的心理阴影，他尝试着去开解她。然而子清总是很安静地，摇摇头，说她自己没事。她还会微微地笑着，像是看陌生人那样看着他，友好却疏离的态度。
后来，苏辛的保健药店出现了问题。药店专卖的一种叫“天宝灵”的保健药品被禁用了，原因就是有许多顾客食用后有严重的副作用。药店的经营受到了严重打击。苏辛忙着托人找关系，很少去公寓。
子清一个人在公寓里，她喜欢把客厅里的白色瓷砖擦拭得极干净，她喜欢坐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天色从明到暗。
子清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在慢慢地平复。有时候她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即使再怎样伤痛的过去，只要给她一个平和的环境，随着时间过去她也就渐渐地麻木了，仿佛那些可怕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她觉得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她还是穿着那条自己喜欢的浅蓝色裙子，裙子上的几滴血迹已经变得模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子清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年轻的、却没有生气。她想起与苏辛在黑暗中的缠绵，他的有力的臂膀，他的坚硬，他的微微扎人的胡须。子清有些恍惚，她想，这是在哪里呢？这是哪一年哪一月的自己。
（七）
子清像是旧时的隐者，忘了时间的存在。
苏辛在公寓看见她，她总是温顺得像一只猫。没有任何锐利的爪牙，没有任何叛逆的情绪。他甚至觉得如果有人要杀她，她可能连求生的意志都不会有。她让他觉得索然无味。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却了无生气。
苏辛开始交新的女朋友。他生日那天，他搂着那个衣着亮丽的女子，出现在生日派对上。苏辛身边的女人开朗大方，和他的朋友们相谈甚欢。苏辛快乐地喝着酒，他不愿意想起公寓里那个沉闷的子清。他讨厌她空洞的眼神，以及过于安静的表情。
子清在苏辛的怀抱里，嗅到了其他人的气味。她在他临走前，轻轻地拉着他的手，问：“我们能在一起吗？”苏辛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慰，又仿佛是逃避。
苏辛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不知道自己对子清的感情是不是只剩下怜悯。她在他的心里，始终占据这某一角，但他想，那也许并不是爱情。他和子清谈到她的以后，子清总是做出无关紧要的表情。苏辛想，也许她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包括他们之间。于是他肆无忌惮放纵着自己的情欲。他身边的多数女子都很美丽，因为他拥有金钱和魅力。苏辛很努力地向上爬，他享受成功的感觉，即使要付出任何巨大的代价。
那一夜在酒吧，新女友醉倒在苏辛的怀里。他扶着她软绵绵的，散发着热气的身体，带着酒气，他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渴望从他的体内升起。他搀扶着她进了他的车子，他把女人带回了公寓。
凌晨一点三十八分。子清坐在房间冰凉的地板上，她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知道是苏辛。她继续看着闪动的屏幕，她等着他走进来。可是等了许久却不见他进来。子清推开房门走出去的时候，她看见了两个缠绕在一起的身体。苏辛贪婪地吻着那名女子的脖颈，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女子发出低低的呻吟。
子清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不停地颤抖。她移不开自己的脚步，直到苏辛抬起头，看见了她。子清光着脚站在那里，穿着单薄的睡衣。就着房间里的灯光，苏辛看清了子清的表情。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带这不信任的神情，那模样像极了那天在车站里。
苏辛的酒突然醒了几分，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子清却只是径自地摇摇头，表示她什么也不想听。苏辛带着那名女子，离开了公寓。子清看着他们离去，她甚至站到窗口边，看见苏辛黑色的车消失在路的那一端，天空呈现着蓝黑的色彩，子清的身体倚着墙壁慢慢地滑落在地。
半夜时分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子清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她一个人在这漆黑陌生的公寓里。她觉得恐惧又从角落里潜出来攫住了自己，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仿佛少年时代孤独无依的情绪又重新燃起。她打开了手机。
有许多短信息。最后一条尚未读取的短信，于一个多小时之前发的。是她的父亲。
“清儿，你究竟在哪里？给爸爸回电好吗？”
子清的眼泪滴在手机的屏幕上。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了。在她十岁那一年，父亲抛弃了母亲，娶了另外一个女子。因为那个女人能让父亲前程似锦。她和她的哥哥跟着母亲，母亲变得敏感暴躁，哥哥喜怒无常。小小的子清，经常一个人蜷缩在黑暗的小房间里，浑身哆嗦的时候她想念温和儒雅的父亲，他那样地疼爱她，总是温柔地喊她宝贝。她没有恨过父亲，即使在很多人看来是他遗弃了他们。她爱他，像爱她的母亲一样，甚于她自己的生命。
子清按下“呼叫”键，她的心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清儿！”她听到父亲欣喜若狂的声音。子清却沉默。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在哪里？爸爸来接你。”
“清儿，告诉爸爸你在哪里！”父亲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清儿，你回来吧。你可知道爸爸多担心你”子清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她在电话的这一端，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爸爸，我只是好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然而她已经挂上了电话。他的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子清流着眼泪，她自言自语：
“爸爸，我再也回不去了。”
（一）
子清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那年她十八岁。那一夜，男人在她的楼下守侯，不停地抬头仰望着她的窗口。楼下很昏暗，他举起手中的手机，子清看到那微弱的灯光，看到窗户玻璃上自己模糊的表情，看不清他的面目。她的手机一直在响着，她知道是他在打。子清恍惚地，却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当初心里的坚持，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绝望。
子清的初恋在十八岁这一年告终。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几种纯粹的色彩。她执着地爱着，直到她的学长离开这个小城，在北方那个大学里，宣布他们关系的结束。子清固守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她无所适从。
子清觉得和那个男人的相识有些荒唐。在一个很深的夜里，她第一次进入网络的聊天室，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感情。子清说到动情处泪流满面，不能自己。那个陌生人就是他，自始至终温和而深情的言语。天快亮的时候，子清下线。临走前那个网络里的男人说：
“我今天还要去深圳开会。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但是遇见了你。
让我照顾你吧。从今以后。”
子清不置可否。她已经不能相信。当生活中最初的美丽背叛了自己，她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学长和她朝夕相处，对她关怀备至，但是说分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或不舍的情绪。而那个男人，在子清心中虚无得连一个影象都不是，他们的谈话应该是云淡风清，过后便不留一丝痕迹。
但是子清没有想到，第二次在网上相遇，那个清冷而暧昧的夜晚，男人在网上说，你等我。而后他竟然驱车到了她楼下。子清不肯下楼去。那个男人在手机里温柔的呼唤，子清的语气淡漠：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苏辛。”男人有些沙哑的声音“我想见你。这不是虚拟的感情。我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子清沉默不语。她听见那一端他呼吸的声音，那微微的火光，是男人抽的烟。她的学长从不抽烟。子清并不介意烟草的味道，反而觉得那带着一种蛊惑的气息。他没有什么耐心，半个小时之后，车便慢慢开出了她的视线。子清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的头像闪烁不停。
苏辛留言：
“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纯粹的天真，盲目的深情。
我会给你幸福。”
（二）
子清想，也许是因为她最初表现出来的对感情的认真和执着触动了他。也许，他仅仅只是好奇。子清不了解那样的男人。苏辛大她八岁，没有很高的学历，很早出来创业，开了一家保健药品专卖店。
苏辛喜欢在高速大巴上给子清写信。因为他总是在深夜坐车往返与深圳和这个小城之间。他在信里写“清，那过往的路灯是寂寞人的眼睛。车厢里很安静，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睡着了。我看不见你，但我渴盼着你。相信我。这会是一段最美丽的恋情。”
子清的邮箱里塞满了苏辛的邮件。她总是在半夜里被他的电话吵醒。他描述着自己，子清的脑海里，禁不住浮现那样一个男人，在午夜，提着行李，悄悄地带上了房门，穿过住宅区的小径，连门口的保安都在打瞌睡，唯有漫天的星斗陪他上路。想着想着，子清的嘴角微微上扬，她笑着，心情竟变得温柔起来。本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却彼此牵挂了。
苏辛自那后时常去看望子清。但他们始终隔着六层楼高的距离。他不死心地在她楼下来回地度步，他们在电话里交谈。他已经习惯她的拒绝，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痴情。有时候他的声音疲惫“我很累了。宝贝，只是想来看看你。站在窗边让我看看你的身影就好。”子清顺从地站在窗口，她不知道他是否能看见她，她想象着他因为工作而憔悴的模样，竟也会有想见他的冲动。
他们见面那一次，不知道那是苏辛第几次来找子清了。那个晚上，子清洗澡之后又很仔细地洗净了头发。她的头发短短的，仅过耳垂。淋浴之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清香。不是沐浴露的香味，而是少女的独特的清新和单纯的气味。她穿上一件浅粉红色的连衣布裙，蓬松着头发，没有做其他任何多余的装扮。苏辛说第一次见到子清时，那种纯朴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不能抵抗。
下车的时候，苏辛牵着子清的手，子清没有拒绝。一切都很自然，仿佛他们是熟悉的恋人。剧院的外面，好多的人。苏辛放开子清的手，想挤到前面售票厅去买票。子清摇了摇头，坚决要跟着他一起去。苏辛的手很大，而且给人一种很厚实的感觉。子清低下头去端详，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的手这么大的，她的手在他的手里变得好小，仿佛有种羞涩和娇弱的意味。
苏辛和子清，在隆重的布幕后，一起看那场戏剧。戏剧的内容，现在子清已经不记得了。然而他们互相依偎着，彼此的呼吸都那么接近，在昏暗中子清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那种烟草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苏辛伸过他的手，搂住了子清的肩膀。子清看似沉静的模样，内心却忍不住微微地泛起涟漪。
（三）
子清十九岁了，学习非常地忙碌。苏辛的工作顺利，他决定要开多一间店，他说，新店的名字一定要有个“清”字。他爱她。苏辛说，爱情和面包他都能够给予。
子清只是忙。因为高考，她的母亲为她的每一门功课都找了补习老师。苏辛第一次去她补习老师家接她下课的时候，被子清的模样吓了一跳。她明显瘦了，眼神黯淡。他帮她提过书包，子清原本就很安静。那时的她几乎是沉默不语了。
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有一次在苏辛的强烈要求下，子清瞒着家里人偷偷地跑出来。那时，子清的睡眠时间已经不太正常，只有在凌晨或者半夜，她才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做那些习题和试卷。
在弥漫着香气的咖啡厅，子清频频地打着哈欠。而苏辛的手机不停地响起，咖啡厅里柔和静谧的气氛，总是被一阵阵的铃声打断，苏辛只得走到店外去接电话。子清一个人坐着，看着两杯咖啡冒着滚滚的热气，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子清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咖啡都完全冷却，子清才慢慢醒来。可是她对面的座位仍是空着的，子清突然害怕起来，她不知道苏辛在哪里。她猜测着他可能走了，她担心极了，她刚才赶着出门，手机和钱包都没有带。她坐立不安地等着他。苏辛终于回来了，看见子清惶恐的样子。他笑了，他说，你在担心些什么啊，小傻瓜。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子清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高大的身材，锐利的外表，她竟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子清填报志愿的时候，苏辛不停地怂恿她报考离小城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宝贝，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能跋山涉水地去到你身边。我和你在一起，好好照顾你。”子清觉得苏辛总是过于渴望那种浪漫的生活，她不确定他对她的感情，是否也只是一种对浪漫和新奇的渴望而已。
（四）
子清现在还是习惯在午夜从奇怪恐怖的梦境中惊醒。她的梦里没有完整的故事或情节，一切都是断断续续的。她总是看见自己在阴暗潮湿的巷道里摸索，浑身的泥泞，旁边会出现一些人，但他们只有一边的脸，一半的身体，他们或者面目狰狞，或者哀怨凄惨。
醒来的时候子清在黑暗中抱住了自己冰冷的双臂。她一直都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去。她不知道那天苏辛在车站里看见她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只是义无返顾地，带着一身的伤痕，去投靠他。
那些记忆应该是深埋在她心底的，经不起光亮和空气的侵袭。否则，那过去陈腐的气息会卷土而来，沉重地、压抑得她无法呼吸。
子清总是记得，那是个阳光正好的午后。
子清一个人在家里。班得瑞的钢琴演奏曲流泻在屋子里，子清用抹布轻轻地擦拭着地板，心情已经逐渐地恢复平静。高考失败的阴影慢慢地淡去，子清站起身的时候，看见玻璃橱窗里的自己。她穿着喜欢的那一件睡裙，浅蓝色的底纹，浮着许多细小的花朵，长及脚踝。她尝试着微笑，好象，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自己的笑容了。
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子清的哥哥走了进来。“哥。”子清小小的声音透着怯懦。自从高考过后，他哥哥对她的态度就总是阴阳怪气。
她的哥哥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到音响旁边“啪”地一声关掉了音乐。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沉寂。子清楞在原地，不知所措。自从得知成绩以后，子清对家里的每个人都怀着愧疚的心理。
“废物。”这两个字从她哥哥的嘴里蹦了出来，恶狠狠地带着凶猛的意味。子清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她昂着头，尽管眼里已经有了眼泪。她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她的语气倔强而冰冷“我不是废物。”
她的哥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里除了蔑视，还有冷酷。子清知道这是他暴怒的前夕。她也知道如果立刻垂下头去，也许可以避免什么。但自尊和愤怒让她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勇敢地与他对视着。
她的哥哥朝子清扑过来。子清感觉到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她还没来得及伸出双手去抵抗，她哥哥已经把她的双手反剪在她的身后，子清整个人被推倒在地上。她的哥哥仿佛是一只丧失理智的野兽，他几乎整个人坐在子清的身上，毫不留情地挥动他的拳头。
剧烈的疼痛。
子清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她在剧痛中看到她的哥哥，他的疯狂的表情，甚至带着喜悦的神态。子清没有眼泪，也倔强地不肯求饶。她听到哥哥愤怒的谩骂：“你这个废物！杂草！”
子清趁哥哥放松了对她的钳制的时候，打开门跑了出去。就穿着她那条心爱的睡裙。就在她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的哥哥从后面跑过来抓住了她，子清拼命的挣扎。她的哥哥拖着子清的身体往屋里去，午后的阳光散落在陈旧阴暗的楼梯里，子清看到有血，滴在了她的粉蓝色的长睡裙上
（五）
子清背着一个浅黄色的大背包。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衣服，还有一条深绿色的九分裤。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她就走到了车站的候车大厅。候车大厅里很好，冷气正足，来往的人群匆忙而陌生。子清坐在那里，看起来和那些要离开的人一样。子清坐在那里，不发一语，眼泪终于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不想回去了。但她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不能去找任何的同学，那样的话她妈妈会很轻易就把她带回家。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同学可找，子清的安静时常被身边的同学理解为孤傲，她没什么朋友。而她身上的钱不多，她去不了多远的地方。
子清只能找苏辛。她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渴望和期盼着苏辛。她给他发了信息：
“我在车站等你。”
苏辛没有回复她的信息。子清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再发信息，她就那样在候车大厅里坐着。她不知道呆了多久，仿佛也这样忘记了时间的流失。
直到苏辛站到她的面前。子清抬起她的头，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她的眼里没有泪水。但是苏辛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子清。苏辛后来告诉子清，那时侯的她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带着受伤和不信任的表情。
而他，收留了她。
苏辛和父母住在一起，不方便把子清带回家。苏辛的表哥有一套闲置的公寓，子清就住在那里。公寓离子清的家很近，子清于是很少出门，每天都呆在房间里。还好屋子里有电脑和一些书籍，苏辛有时会带一束玫瑰或百合，子清就把它插在清水瓶里。偶尔淡淡的花香，子清便觉得快乐。
苏辛忙于工作的时候，子清迷恋上网络。她渐渐习惯在深夜里才上网，不去聊天室，只是看一些特别的网页，或者读一些喜欢的文字。她经常对着电脑的屏幕发呆，她越来越沉默。苏辛回来的时候，她会勉强地扯出笑容，温柔地拥抱他。
那天很晚了，苏辛打开公寓的门。一片漆黑。子清的房间里仍透着微微的光亮。他走进去，子清睡在光着脚睡在地板上，头发凌乱，电脑仍开着，显示器已经呈现屏保的状态。苏辛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把子清抱到床上去。
子清睡得很沉，可是眉头却是紧蹙着的。她穿着睡衣，裸露着手臂和双腿。苏辛看见她手臂和腿部的伤痕已经慢慢地变淡，他忍不住在心里微微地叹息。那天他带她回公寓，在浴房里他帮子清脱下衣服。柔弱白皙的身体上，竟有一处又一处的伤痕，他当时除了惊讶还有愤怒。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一直柔顺沉默的女孩，那个让他觉得单纯和美好的女孩，竟然有这样不堪的过去。温热的水慢慢地流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看见子清微微地皱起眉，他的心在那一刻确实是抽搐了一下。他紧紧地抱住她，他感觉到子清在她的怀中不停地颤抖。
（六）
苏辛不确定自己对子清的感情。他是习惯给予承诺的男子。不可否认，子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湾涓细而清澈的泉水，初尝时甜蜜无比。但是后来的相处，他觉得子清更像是尚未绽放便即将枯萎的花朵。她纤细的生命摇摇欲坠，他无能为力。
子清自从离家的那天起，她的手机就一直处于“未能接通”的状态。她知道母亲会疯狂地寻找她，她爱她的母亲，甚于她自己的生命。但她却恐惧，她那嗜赌如命的哥哥。她害怕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继续生活，她知道再那样下去，她的精神很快会崩溃。
这陌生而干净的公寓，这和她的家仅仅隔着一条马路的公寓。她不想外出，尽管苏辛一再地要求，她总是拒绝。一走出门口，子清觉得四周围都布满了监视的眼睛。她隐约地，总是看见母亲伤痛欲绝却又愤怒异常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双脚发软。苏辛看出了她的心理阴影，他尝试着去开解她。然而子清总是很安静地，摇摇头，说她自己没事。她还会微微地笑着，像是看陌生人那样看着他，友好却疏离的态度。
后来，苏辛的保健药店出现了问题。药店专卖的一种叫“天宝灵”的保健药品被禁用了，原因就是有许多顾客食用后有严重的副作用。药店的经营受到了严重打击。苏辛忙着托人找关系，很少去公寓。
子清一个人在公寓里，她喜欢把客厅里的白色瓷砖擦拭得极干净，她喜欢坐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天色从明到暗。
子清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在慢慢地平复。有时候她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即使再怎样伤痛的过去，只要给她一个平和的环境，随着时间过去她也就渐渐地麻木了，仿佛那些可怕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她觉得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她还是穿着那条自己喜欢的浅蓝色裙子，裙子上的几滴血迹已经变得模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子清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年轻的、却没有生气。她想起与苏辛在黑暗中的缠绵，他的有力的臂膀，他的坚硬，他的微微扎人的胡须。子清有些恍惚，她想，这是在哪里呢？这是哪一年哪一月的自己。
（七）
子清像是旧时的隐者，忘了时间的存在。
苏辛在公寓看见她，她总是温顺得像一只猫。没有任何锐利的爪牙，没有任何叛逆的情绪。他甚至觉得如果有人要杀她，她可能连求生的意志都不会有。她让他觉得索然无味。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却了无生气。
苏辛开始交新的女朋友。他生日那天，他搂着那个衣着亮丽的女子，出现在生日派对上。苏辛身边的女人开朗大方，和他的朋友们相谈甚欢。苏辛快乐地喝着酒，他不愿意想起公寓里那个沉闷的子清。他讨厌她空洞的眼神，以及过于安静的表情。
子清在苏辛的怀抱里，嗅到了其他人的气味。她在他临走前，轻轻地拉着他的手，问：“我们能在一起吗？”苏辛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慰，又仿佛是逃避。
苏辛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不知道自己对子清的感情是不是只剩下怜悯。她在他的心里，始终占据这某一角，但他想，那也许并不是爱情。他和子清谈到她的以后，子清总是做出无关紧要的表情。苏辛想，也许她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包括他们之间。于是他肆无忌惮放纵着自己的情欲。他身边的多数女子都很美丽，因为他拥有金钱和魅力。苏辛很努力地向上爬，他享受成功的感觉，即使要付出任何巨大的代价。
那一夜在酒吧，新女友醉倒在苏辛的怀里。他扶着她软绵绵的，散发着热气的身体，带着酒气，他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渴望从他的体内升起。他搀扶着她进了他的车子，他把女人带回了公寓。
凌晨一点三十八分。子清坐在房间冰凉的地板上，她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知道是苏辛。她继续看着闪动的屏幕，她等着他走进来。可是等了许久却不见他进来。子清推开房门走出去的时候，她看见了两个缠绕在一起的身体。苏辛贪婪地吻着那名女子的脖颈，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女子发出低低的呻吟。
子清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不停地颤抖。她移不开自己的脚步，直到苏辛抬起头，看见了她。子清光着脚站在那里，穿着单薄的睡衣。就着房间里的灯光，苏辛看清了子清的表情。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带这不信任的神情，那模样像极了那天在车站里。
苏辛的酒突然醒了几分，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子清却只是径自地摇摇头，表示她什么也不想听。苏辛带着那名女子，离开了公寓。子清看着他们离去，她甚至站到窗口边，看见苏辛黑色的车消失在路的那一端，天空呈现着蓝黑的色彩，子清的身体倚着墙壁慢慢地滑落在地。
半夜时分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子清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她一个人在这漆黑陌生的公寓里。她觉得恐惧又从角落里潜出来攫住了自己，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仿佛少年时代孤独无依的情绪又重新燃起。她打开了手机。
有许多短信息。最后一条尚未读取的短信，于一个多小时之前发的。是她的父亲。
“清儿，你究竟在哪里？给爸爸回电好吗？”
子清的眼泪滴在手机的屏幕上。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了。在她十岁那一年，父亲抛弃了母亲，娶了另外一个女子。因为那个女人能让父亲前程似锦。她和她的哥哥跟着母亲，母亲变得敏感暴躁，哥哥喜怒无常。小小的子清，经常一个人蜷缩在黑暗的小房间里，浑身哆嗦的时候她想念温和儒雅的父亲，他那样地疼爱她，总是温柔地喊她宝贝。她没有恨过父亲，即使在很多人看来是他遗弃了他们。她爱他，像爱她的母亲一样，甚于她自己的生命。
子清按下“呼叫”键，她的心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清儿！”她听到父亲欣喜若狂的声音。子清却沉默。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在哪里？爸爸来接你。”
“清儿，告诉爸爸你在哪里！”父亲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清儿，你回来吧。你可知道爸爸多担心你”子清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她在电话的这一端，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爸爸，我只是好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然而她已经挂上了电话。他的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子清流着眼泪，她自言自语：
“爸爸，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