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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诗剑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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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废园建在城南,约有十来亩地,建得雕梁画栋、精巧无伦。范家是金陵富豪世家,又历代与皇室结缘,种种排场自不用提,但这园子十年前就无人居住,渐渐疏于看管,这一两年间又纷传里面有死了的姨太太冤魂作祟,所以更是人迹不至。沈瑄和蒋灵骞在水边选了一处极幽僻的所在,清风明月地住了下来。

    蒋灵骞不能走动,不免烦闷,便要沈瑄继续教她弹琴。她本来心性聪慧,又有名师指点,自然琴技日精。

    一日,蒋灵骞让沈瑄扶她到院中,观他练剑。岂知还没看半日,她就大摇其头:“沈大哥,你这洞庭剑法练得不对。”沈瑄道:“阿秀姐姐教我时,也总说我练得不好。总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从小练起的。”

    沈瑄此时练习的是洞庭派基本功夫“梦泽剑三十六式”正是乐秀宁当初在葫芦湾教他那几种洞庭派剑法中最简单、也是他练得最熟的。这套剑法动作端正平和,易于初学者修习,但练到精湛时,自有一种雍容大方、包罗万象的气度。蒋灵骞看他练完几遍,也略略感到这剑法的要义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对,阿秀姐姐说得不对。我虽没见过正宗的洞庭剑法,但按常理看来,你的姿势方位拿捏得很是讲究了,当无大错。可是你这样去迎敌,却只能对付一些末流武师罢了。我问你,你舞剑时,是如何运用内力的?”沈瑄奇道:“内力?我从没有练过内功,谈何运用内力?”

    蒋灵骞不信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只有身具精湛内功的人,才会在听完‘青云梯’和‘踏莎行’轻功口诀后,一练而成。你早先说你不会武功,我可一直都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钱世骏两掌,我驱动内力为你治伤时才发现,原来你身体里的内力还在我之上。不是这样,我怎敢让你在一天之内练就‘青云梯’。其实当日钱世骏劈你那一掌,用尽毕生修为,狠辣无比。换了常人,肯定当场毙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甚至连倒都没倒下,一直又吃了一掌。这可不是你自己的内功帮你撑住的么?”

    沈瑄听了又是高兴,又是茫然,沉吟半晌,问道:“离儿,医书里的气功和种种吐纳方法用于强身健体,治疗内疾,有时也可用于给其他人发功疗伤。这门功夫和你们习武之人练的内功内力,是不是颇有相同之处呢?”

    蒋灵骞道:“我并不懂医,也说不好。但爷爷以前讲过,医家的气功和武学的内功同出一源,大同小异。你原来练过气功,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读的最多的,便是家中所藏的众多医书。沈夫人大约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医书中大半载有各门各家详尽的气功练习法门,又有许多如形意拳、五禽戏之类的健身操。沈瑄本来好学,看见这些,当然勤勤恳恳地练过。虽然旨在健身驱病,与实战打斗没什么关系,但年复一年,也练得身轻骨健,内功浑厚。单是这些医书也还罢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时,曾经害过一场大病。沈醉当年所疼的就是这小孙子,亲自运功为他驱寒,又教了他几句歌诀,令他每日练习,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后,独居葫芦湾,每每思念起祖父来,就练习那些口诀。单这一套内功,他就一心一意地练了十几年。那些从小习武的孩子,往往刀枪棍剑,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于内功一门,多少有些无暇顾及。反不如沈瑄这样,不学武功,只练内力,倒能够专心致志,不知不觉已然成就斐然。只是沈瑄练是练了,却一直都不明白这气功和武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乐秀宁也没有看出,直到今天,才被蒋灵骞点破。

    就听蒋灵骞道:“你这样修炼内力,实在特别,若你在使这梦泽剑三十六式时运起内力,使出来定当虎虎有风,威力无穷。”沈瑄问道:“那怎样运起内力呢?”蒋灵骞奇道:“你怎么反问起我来呢?我并不会使洞庭剑法,怎么知道?阿秀姐姐当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沈瑄摇摇头道:“阿秀姐姐从未教过我如何运用内力使剑。”蒋灵骞道:“咦,这可奇了。任何剑法,除却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阐述内功运用。阿秀姐姐也太过糊涂,居然不曾将心法传授给你。”沈瑄叹息道:“或者阿秀姐姐见我毫无内功,想着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说来,我是白学了。”蒋灵骞笑道:“也没白学啊!那天你砍下石嘉腿的那招,可就帅得紧。这是哪一套剑法啊?”

    沈瑄愕然,低头细想,当时自己的脑子里当真什么招式也没有,心里一急,自然而然出了手,力道也是随心而发。可那个动作倒不是洞庭剑法中的“那是‘五湖烟霞引’!”他冲口而出。见蒋灵骞不明白,沈瑄就将那暗藏了剑术招式的神奇乐谱“五湖烟霞引”讲给蒋灵骞听,又道:“阿秀姐姐和我练来,觉得这剑法也很平常。想不到紧急时刻,倒救了命。”

    可是练武之人听到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奇的。蒋灵骞急急道:“那五湖烟霞引可以让我看看么?”沈瑄笑道:“留在葫芦湾呢。不过我还记得,不如比划给你看看。”说着拎起剑来,将那“五湖烟霞引”一共五套剑法“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浩荡洞庭”一一演将出来。蒋灵骞看毕,凝神想了半天道:“这些剑法看起来的确平平无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细想起来,里头竟有无穷无尽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长剑,照着沈瑄的样子坐在椅子上比比划划起来,弄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这一定是你们洞庭派一部非常精妙的剑法。看起来与前几套洞庭剑法剑意相似,却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没有口诀心法,我猜不透究竟。”她想了想又道“大哥,这剑法过于深奥,你现在功力未到,千万不可强练。我想它应当还另有一部内功心法,一定也奇妙得紧。将来或者见到你们洞庭派的前辈高人,要请他们指点一下,倘若练成了,定然大有好处。”

    沈瑄知道蒋灵骞的剑法造诣远在乐秀宁之上,当即说:“那我先将这套剑法记熟了,只是现在不练。”蒋灵骞又道:“这部剑法记在乐谱里,一定是你们洞庭派极要紧的武功秘笈。江湖许多坏人,见了这样高深的武功,难免会动歪脑筋。不相干的人,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就连我,也马上忘了此事。”

    沈瑄一笑,道:“这些江湖规矩,偏这么麻烦。”

    蒋灵骞道:“唉,将来有你麻烦的。你陪我住在这里,钱世骏、范定风随时会打上门来。可他们还是小事。你也知道了,吴越王妃才是我最大的敌人。倘若她知道我在这里养伤,派人杀来,简直不堪设想。万一有敌人来了,你用我教的轻功逃命要紧。若是跑不掉,也只好和他们拼杀,所以现在还是好好修炼剑法才好!”沈瑄本来想问,她到底为什么与吴越王妃结仇,见她越说越严肃,究竟还是忍住,只想:就算有危险,我也决不先走,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这话也不能出口,只是问道:“怎么练呢?”

    蒋灵骞道:“虽然没有心法,可是剑招都有名字,你把名字一一讲来,或许会找到线索。”沈瑄道:“剑招的名称都是旧诗。譬如:涵虚混太清,鸿飞冥冥日月白。”说着就将这两招比划出来。

    涵虚混太清,自下而上连挽了十来个剑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鸿飞冥冥日月白,却简单得多,长剑凌空起落,浩气冲天,原是一记杀招。

    蒋灵骞思索道:“鸿飞冥冥日月白。这一剑从高处横空而过,自然应将全力凝在剑锋上,最后令剑身吐出白芒,威力大增。这一剑先起后落,以常理想,起剑之时力道最盛,落剑时渐渐式微。但从方位看,明明落剑时方是杀招。嗯,这么办。你翻身之时先轻撩一剑,落剑用劈下试试看。”沈瑄一试,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练了几遍。

    蒋灵骞却又琢磨起来:“涵虚混太清,这一句倒不难。剑花要挽得又轻又快,炫人眼目。阿秀姐姐是教你挽九个剑花么?”沈瑄道:“不是。她说任意多少,原无定数。”蒋灵骞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内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实内虚”说着说着忽然又打住,只是定定看着沈瑄“这么乱猜也不是事。万一猜错,可就害了你了。”

    “不如别学这个了!”蒋灵骞忽然大声道“其实我瞧洞庭剑法也好得有限,不如你从此都弃了,跟我学天台派剑法。天台剑法至轻至灵,神妙无穷,远在洞庭之上。你若学成,走遍江湖,都会令人刮目相看。”沈瑄心内清楚:蒋灵骞这么讲,原是想激墙外一直潜伏的那个人出头,便也道:“好啊,我对天台剑术心仪已久了。”不料那人“哼”了一声,竟一纵走了。沈瑄、蒋灵骞倒一时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沈瑄道:“你既已说教我天台剑法,这就教吧。”蒋灵骞想了许久,道:“好啊,不过天台武功不传外人,你肯拜我为师么?”沈瑄觉得好笑,自己比她大了六七岁,反倒要叫她师父。但想想也有理,正要答应,蒋灵骞却又道:“不,你不可拜我为师。爷爷若知道了,一定会生气。”沈瑄觉得她眼神闪烁不定,听她缓缓道:“我教你天台剑法,你一定要好好学。”

    蒋灵骞当下娓娓道来:“天台派剑法一共一十三种,其中最精湛的,当属‘明剑’与‘寒剑’,这两剑本是天台派前辈们久居山中,根据天台山山形景色领悟出来的。天台山中有两座山岭,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静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飞泉飘洒,是当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故而明剑潇洒如明岩,寒剑险峻似寒岩,都是天台派的镇山之宝。”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剑还是寒剑?”蒋灵骞道:“都不教。你读书不少,想来背得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我就教你这首诗。”沈瑄愕然道:“怎么,诗词也是剑法么?”蒋灵骞微笑道:“只许你们洞庭派卖弄斯文,就不许我天台派风雅一回?告诉你,明剑和寒剑都是纷繁无比的剑法,每一种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许许多多的变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后来爷爷常说,天台武功虽然精妙,可是太过复杂,被人说成诡异无常。他就将明剑和寒剑中最最精奇的剑招连在一起,又加进几个自创绝招,揣摩多年,终于编成一套集大成的剑法。爷爷最喜爱的诗就是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套剑法也就嵌进了这首诗里,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几乎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剑招。”

    沈瑄道:“不错。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内。而李白梦游天姥,其实并未真的到过。诗中情景,却是他游历过的天台胜境。以此诗当作天台派绝顶武功的名称,十分相宜。”蒋灵骞道:“咦,你这话怎么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当年爷爷创下这剑法时,天台山便只有我和他二人,他也就只教给了我,而你,将成为这套剑法的第二个传人。”沈瑄正色点头,蒋灵骞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功的绝顶,沈瑄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用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为底,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瑄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功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招半招。转眼快过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却已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瑄学一悟十,颇能机变,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给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道“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两人临水夜话,弄箫弹琴。此时沈瑄用那架“墨额”琴,竟将原来不成曲调的五湖烟霞引一一弹奏出来。原来那墨额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当然也须得沈瑄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瑄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其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