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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无法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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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淅淅沥沥,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渐落渐小。东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峦如洗,清新妩媚。三两农夫吃过早饭,牵牛出来,彼此说些笑话。来到田边,却见前方走来一人,披头散发,浑身裹满泥浆,褐乎乎的一片,还沾着几片草叶儿,乱发间一对眸子呆滞无神,定定望着众人。

    一名干瘦农夫吐了口痰,骂道:“又来一个臭要饭的。”旁边一个矮壮村汉接口道:“北边人成群过来,真是造孽。”身旁高个子恨声道:“昨天地保又来说,鞑子还要征粮。他妈的,老子就指望撑死这群狗娘养的!”

    众人七嘴八舌正说话,忽见邋遢汉子向前一扑,抱住那头枯牛的脖子,号陶大哭道:“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惊,伸角一顶,不料那人足下浑似生了根,纹丝不动,瞳目喝道:“好啊,你来,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此情形,大觉惊惧,矮壮汉子叫道:“哎呀,是个疯子!”

    那头牛被疯汉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挣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许,始终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状,一齐来扳他手臂。他们未及奔近,那人突发一声大喝,双臂使力,将那头牛拧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时村中农夫纷纷出来,见此情形,大呼小叫,举起锄头围打。那人手臂乱扫,众人虎口流血、锄头乱飞,纷纷惊骇逃开。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赶上众人,左一挥,右一拨,一众村汉尽成滚地葫芦。

    那人叉着腰,哈哈哈纵声长笑,忽见几个村妇闻声赶来,两眼一瞪,厉喝道:“你们都来,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几个村妇见他恶形恶状,动若鬼魅,顿时失声惊叫。那人听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转身抱住个年轻村妇,悲声叫道:“阿雪,阿雪”

    这疯汉正是梁萧。他此时心智失常,所闻所见无不异于常人。那村女被他当作阿雪,死死搂住,惊得浑身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好容易缓过气来,听他哭得凄惨无比,惊惧之余,又生感动,一撇嘴,也哭了起来。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闪,抢到梁萧身前,出手如风,拍在梁萧肩上。梁萧双臂剧震,把持不住,只得放开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谁?”那人笑道:“女娃儿也欺负?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说打便打,左右开弓,打了梁萧两记耳光。

    梁萧心智虽失,武功尚余七成,哪知那人手来,竟然躲闪不开,脸上便似开了个酱油铺,转了两个整圆“哇”的一声,呕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稳,那人纵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颈之间,将他打了个筋斗,掌力牵动“中府”、“云门”二穴。梁萧摔在地上,喉间“咯咯”连声,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间郁结之气陡地舒张,但脑里仍觉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抢到,一拳轰在他口鼻之间。这处乃“人中”所在,又称水沟,是沟通手阳明大肠经和督脉的大穴。

    梁萧只觉一阵剧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网般在脸上蔓延开来,脑子倏忽一清,目光扫处,暗自惊诧:“这是哪里?”他不及细思,那人已手如鸟爪,拿向他心口。梁萧躲闪不及,顿被抓住“中极穴”浑身软麻。

    那人笑道:“认不认输?”这时两人正面相对,粱萧讶道:“疯老头,是你?”敢情这人正是搅乱元军大营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贺陀罗一掌,受伤逃出元营,觅地修养,伤愈后跟着逃难宋人来到这座村子。

    疯老头脑筋不大清楚,凡事过后便忘,此时已记不得梁萧,听他一叫,诧道:“你认得我?”脸一沉,又道“认不认输?”

    梁萧被他两眼瞪着,刹那间,前事历历闪过心头,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头脑一沉,后事如何,便无知觉了想着想着,不觉满心酸楚,再无丝毫争雄斗胜之念,叹道:“老爷子,我认输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满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萧回望远山旷野,寻思道:“为何阿雪死了,我却活着?莫非老天爷还没将人折磨够么?”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辈,历劫尚存,也就断了死念,长叹一口气,转身欲去,不料怪老头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灵台穴”梁萧本就郁愤,忍不住怒道:“还要做什么?”怪老头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觉找到一个极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萧意兴阑珊,无心陪他胡闹,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么跟你打?”怪老头一愣,笑道:“是极!是极!”依言放手。

    梁萧一得自由,便使出浑身气力,发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觉腹中空空,正想觅地吃喝,忽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萧骇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怪老头背负着手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梁萧本就气苦,又被这怪人痴缠,当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动了!”怪老头笑道:“跑不动我帮你”一伸手拿向梁萧胳膊。梁萧小臂翻转,伸指点他“曲池”穴。怪老头笑着叫了声好,随手格住,一指吐出,点向梁萧心口。梁萧纵身跃起,踢他腰际。怪老头五指斜拂,劲风所至,梁萧左腿顿然软麻,仅剩一条右腿,奋力点地,向后跃出。

    怪老头笑道:“妙妙妙,你是独脚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单足跳到梁萧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萧急要拆解,不料那老头发足狂奔,竟将他如纸莺般拽了起来。

    梁萧一条手臂带着百数十斤的身子,被怪老头一扯,几乎折断,惟有使出吃奶的气力,随着此公狂奔。哪知这怪老头这一番奔跑,真如风驰电掣。

    梁萧只听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晃即过,骇想一生之中从没见过如此脚力。最初三十里,凭怪老头生拖死拽,还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后,梁萧便觉两腿发软,但怪老头却势若奔马,其速不减。

    梁萧被双膝着地,生生拖出数里,裤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岂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爷子,我跑你不过跑你不过。”

    怪老头虽在狂奔之际,耳力仍然聪灵,听得此言,心怀大畅,放开他的手,笑道:“很好很好,认输就好。”梁萧瘫软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饿,自然跑不过你。”

    怪老头搔搔头,道:“说得也是。”他忽将梁萧一把抓起,扛过肩头,奔出二里地,只见白花花一片营帐。梁萧识得是元军大营,不由大惊失色:“来到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怪老头抓人之时,顺手封了他穴道,梁萧动弹不得,空白着急。

    怪老头步履如飞,直奔人营,守营军士见状惊呼,挺矛阻拦。怪老头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钻,让过阻拦,奔过两座营帐,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见三个士兵有说有笑,正在烧烤一条长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乱冒。

    怪老头如风掠过,将那牛腿顺手抓起。那几名士兵一怔之间,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扑上。怪老头抓那牛腿在手,但觉灼热异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眼看众军士扑到,便将那牛腿骨裹人袖间,呼地抡出。一个大胡子士兵首当其冲,被滚烫热油洒得满脸,顿然生出无数燎泡,不禁长声惨叫。

    怪老头大乐,将牛腿当作兵器挥舞,牛油飞溅,所向披靡。他从南门进,北门出,顷刻贯穿十里元营,众军士怒吼震天,纷纷上马追赶,但那老者轻功之强,天下间无双无对,一旦举步,逝如轻烟,矫似惊

    龙,约摸一柱香工夫,便将千军万马抛了个踪影全无。

    梁萧见他如此威风,心中佩服:“此人轻功超越人力之极,我所骑快马无数,但三十里之内,也没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莺莺的胭脂宝马,才堪一比!”

    他见怪老头东张西望,狂奔不辍,心觉不对,便道“老爷子,那些人赶不上了,你且放我下来!”怪老头闻声止步,诧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么爬到我肩上来啦,不像话,不像话!”身子一抖,将他撂下,解了穴。

    梁萧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说,扛我上肩,还有脸说我?”怪老头挠头诧道:“是吗?我却忘了!”梁萧冷道:“你爷爷是谁,你忘了没有?”怪老头奇道:“你说我爷爷是谁?”梁萧本想顺口答道:“你爷爷是我”但见老头神色迷惑,不似作伪,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块熟牛肉,默默塞进嘴里。怪老头见状,也跟着吃肉。

    梁萧吃得半饱,走到一条溪边喝水,回头望去,却见怪老头也到溪边,逗弄一只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难得蝶翅脆弱,被他反复折腾,也不曾伤了分毫。

    梁萧无计脱身,只得喝了两口水,抹了一把脸,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阵恍惚,隐约见得身侧立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纤纤,绾着如瀑秀发,对水梳妆。梁萧心头一抖,脱口念道:“阿雪,

    阿雪”说着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触水面,倏忽涟漪荡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萧怔怔望了水面半晌,蓦地伏倒溪边,失声痛哭起来。怪老头见他哭得凄惨,心中大为惊奇,过来抚着他头,哈哈笑道:“乖宝宝,睡觉觉,少哭闹,多睡觉”

    依梁萧霹雳火性,换作平日,必然气恼,但此时心中悲如潮涌,一时间竟忍不住扑入老头怀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来。那怪老头不知为何,竟也任他纵身入怀,毫无防备之心,兀自咕哝道:“睡觉香,吃糖糖,糖糖甜,捡榆钱”说话声中,脸上流露慈爱之色。

    这一抱一哭,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心情渐复,忽觉自己在老头怀里,端的羞愧难当,忽生毒念:“我给他要害一指,便可脱身了。”但转念又想“他一意劝我,我怎可如此对他!”想罢叹了口气,推开老头,低头不语。

    怪老头也不再说话,望着远方,似乎沉思什么,过了一阵,也叹了口气。梁萧奇道:“你叹气做什么?”怪老头皱眉道:“想老婆呢!”梁萧讶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还记得老婆?”怪老头双手乱摆,道:“什么都可不记得,但老婆万不能忘,要天天记,时时记,否则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萧听得这话,叹道:“既然想她,干吗不回家去你?”怪老头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来!”梁萧心想:“他那妻子必是个悍妇,老头儿八成是被她逼疯了。但他即便疯癫,仍顾念妻子,足见爱妻之心。只不过世事难料,男女间一朝别离,或许再无见期,便如我与阿雪,一时分别,再见时已是生死永诀”他正自惨然,忽见那怪老头咕嘟嘟喝了几口凉水,伏在溪边岩石下,呼呼大睡起来。

    梁萧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觉,我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犹豫“我这一走不打紧,这老人却昏头昏脑,远离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怜了些”他打量怪老头一阵,又想“看他情形并非天生糊涂,却似犯了什么病。不如我骗他看完大夫,再走不迟。”想毕静坐调息。

    不料那怪老头鼾声越来越响,久而久之,恍若雷鸣,声调起伏,变化多端,竟有摇神动魄之能。梁萧屡被他带岔呼吸,随他鼾声吐纳,心中怪讶,起身细看,却见怪老头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软如蚯蚓,呼吸之间浑身毛发随之起伏,情形煞是诡异。

    梁萧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觉之时也在行功。不得了,练功不分昼夜,岂不胜过他人一倍?”他左右难以定心,便踱步散心,无意间踱至离老头三尺处,忽见老头身子微震,两缕劲风破空袭至。梁萧匆忙闪避,仍被其中一道扫中小腿,一阵酥麻;举目看去,却见怪老头翻了个身,鼾声更响,顿时省悟:“无怪此老梦中练功,也不惧人打扰。但凡人畜逼近,他睡梦中也能出手。嘿,睡觉既能练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营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赞:“难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点倒。这劲力来无影,去无踪,委实厉害。”当下远远避开,仰望半空中一轮皎月,心头又浮现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颦一笑,仍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两行泪水默默流下。

    正当伤感之际,他忽觉一股真气自体内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转,梁萧一惊,心念方起,那道真气又立时消灭。他定神一想,明白过来,敢情他无意间,竟被老头儿的呼噜声带动呼吸。呼吸为内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应,内力走势竟也渐趋一致。

    梁萧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盘膝而坐,摒除杂念,不一时,吐纳又与老头相合,真气像方才一般走了数匝,双腿间渐渐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跃跃欲起;再坐片刻,梁萧蓦地忍耐不住,一跃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来。他大惊,心中连叫:“奇怪,奇怪!”欲要止步,却也不能。

    一时间,梁萧越跑越快,只觉风声贯耳,呜呜厉响,眼前景物离散,漫天星斗也似当头压来,迫得他双眼胀痛。梁萧只觉丹田真气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双腿却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飞奔,仿佛永无休止。他几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惧起来:“这般下去,岂不被活活累死么?”但转念又想:“我罪孽深重,万死犹轻。如此死法,却也是上天垂怜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凄然,再不着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数十里,正觉疲乏难耐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梁萧听出是那怪老头的声音,心神微动,便听他道:“好家伙,又想逃么?”梁萧眼前一花,那怪老头已抢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头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萧肩头一拨,梁萧身不由己,倏地变了方向,绕着怪老头打圈儿狂奔。怪老头见他怪模怪样,心中大乐,拍手狂笑。笑声中,梁萧也不知奔了几百十圈,渐渐地连那狂笑声也听不见了,两眼倏地一黑,昏了过去。

    蒙咙中,只觉一股热流在体内转来转去,梁萧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见怪老头瞪着双眼,神色关切,见他醒来,眼神一暗,又变迷茫。梁萧定了定神,但觉双腿酸痛无比,想起方才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头笑眯眯地道:“还跑不跑?”梁萧一惊,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怪老头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们来比划比划。”说罢举拳便打,拳到梁萧面门,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还手。”梁萧没好气道:“我腿酸脚胀,站也站不稳,怎么还手。”

    怪老头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气哼哼走来走去。梁萧见此老片刻不得安静,当真哭笑不得,于是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怪老头又将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们来划拳玩儿。”梁萧被他扰得无法休息,心中气恼,冷然道:“划拳有什么好玩?’’怪老头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头,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边说着,双手各出拳掌,来回比划。

    梁萧无心与他胡闹,只道:“你年纪老大,还玩这些小孩儿的把戏做什么?”怪老头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戏,就陪我打架玩儿。”

    梁萧见他说到打架便是两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气,两相权衡取其轻,便道:“罢了,还是划拳吧。”怪老头大喜,呼呼喝喝,撸起袖子。两人同时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却又同为石头。顷刻间,两人连出十来拳,均是一般无二。梁萧大奇,抬眼偷瞧,却见怪老头一脸促狭,不由微微皱眉。

    又划数拳,两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萧忍不住道:“慢来,这拳划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终一同,如何分得出胜负?”怪老头笑道:“我要胜你,容易容易,你要胜我,很难很难。既然胜负早分,大伙儿就随便玩玩。”梁萧狐疑难解,回想在元营中与他交手之时,自己每出一招,怪老头总能原招奉还,不由心头一动,凝视怪老头,慢慢道:“老爷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这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

    梁萧奇道:“什么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怪老头面露苦恼之色,连连挠头,道:“究竟如何,我也说不出来。”梁萧叹了口气,正自失望。那怪老头却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说不出道理,却能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装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圆的也罢,我总能将你装满。”梁萧听得一愣,方欲细想,但听怪老头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随手应付。

    两人折腾了半夜,眼看朝阳初露,梁萧连叫困倦,怪老头方才让他睡了。梁萧睡了一觉,恢复精神,寻了个酒店,张罗些酒肉与怪老头吃了。

    吃饱喝足,怪老头又嚷着划拳,梁萧心道:“他既然自比为水,流水随物赋形,变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论何种形状的器皿,总会被他充满,若要胜他,除非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满,但世上哪有如此广大的器皿。”思索间,两人又划数拳,梁萧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当下伸手扶住,刹那间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来。

    怪老头忙道:“有什么好笑的?”梁萧道:“老爷子,你说你是水,我是装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圆的也罢,你总能将我装满,对不对?”怪老头抚须笑道:“没错没错。”

    梁萧拿起酒瓶,在石块上一磕“当嘟”一声响,壶底破了个窟窿,瓶中残酒流出:“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头一呆,望着破酒瓶,连连挠头,蓦地两眼一瞪,哼哼道:“那又怎地,你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萧淡定道:“好,咱们再来划拳。”怪老头眉开眼笑,两人举起手来齐声道:“开。”怪老头右手出个剪刀,梁萧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却攥成拳头,慢悠悠伸了出来。

    怪老头皱眉道:“这是为何?”梁萧笑道:“出石头砸你剪刀啊?”怪老头怒道:“岂有此理?咱们单拳对只手,剪刀对剪刀,你怎能出两手?”梁萧道:“咱们说了划拳,可没说不能双手划拳。”怪老头反驳不得,顿时吹起胡子,怒目瞪圆,在梁萧身上骨碌乱转。

    梁萧见势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划。”怪老头一听大喜,当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来快来。”梁萧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这身武功多是学自他人,自身并无创见。现今若要破他: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惟有将当前武功破掉,另创新招。”

    怪老头见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挥拳打来。梁萧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间转身便走,怪老头见他不战而逃,心中大怒。他轻功天下无双,足下一紧,抢到梁萧身后,伸手便抓,梁萧忙展开“十方步”闪到怪老头身侧,怪老头“咦”了一声,旋风般一转身,伸手再抓。梁萧见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惊奇,一转念恍然明白一自己当前所有武功,惟有“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创,无怪这怪老头难以模仿,当下只以“十方步”躲闪。怪老头仓促间无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绝。

    两人纠缠一时,梁萧越斗越觉吃力,只觉这怪老头出手之迅疾凌厉,生平罕见,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时候一久,便觉浑身乏力,蓦地身法一滞,终被怪老头一指点倒。怪老头大为欢喜,迫得梁萧出口认输,始才罢手,扯着胡须哈哈大笑。

    虽只纠缠数十招,梁萧却似用尽浑身之力,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当下手足并用,挪到一边,剧烈喘息,眼望怪老头手舞足蹈,不由眉头大皱:“人道是拳怕少壮。少壮之人出手又快又狠,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还有这般身手?举手抬足,均令人不及转念。”他思索不透,闭目调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头兴致又起,再迫他动手。

    梁萧虽已想出几记新招,可一旦动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纵然败北,但所创招数均未被怪老头模仿。

    是夜,两人各自就寝,梁萧辗转难眠,苦创新招,但他当前所学武功均为天下第一流的武学,于此之外另创高招,谈何容易,梁萧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两招腿法,并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咙睡去,不料一个时辰不到,又被吵醒。

    怪老头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两式便将梁萧逼得束手束脚,无奈之下,梁萧只得认输。怪老头虽然好斗,却有一桩好处,只须对手认输,便只顾欢喜,不再纠缠了。

    梁萧虽一时认输,却也被这老者激起好胜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胜,全因破了规矩。当务之急,是破了这打架的规矩,赢得喘息之机。”他目光转处,看到一堆乱石,每块皆有数千斤之重。他灵机一动,起身推动石块。

    怪老头见梁萧将石块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阵,不禁手痒,奔上去问梁萧做什么,但见梁萧闷头不答,他索性撸起袖子,帮着推滚巨石。

    不一时,石块各各就位,怪老头抬头一瞧,却见梁萧双眼盯着自己,神色似笑非笑。还没问话,忽见他身形一闪,人影俱无,怪老头不由大吃一惊,叫道:“小子,你怎么不见啦。”边叫边跑,须臾间在乱石间绕了十七八个圈子。

    他武功绝顶,灵觉惊人,直感到梁萧便在左近,可无论他轻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一时心中慌乱,只顾狂奔。

    奔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怪老头恼将起来,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快滚出来!”他扯着嗓子叫骂一阵,不见人应,端的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胡须,拉得痛了,叫骂两声,复又再扯,大生闷气。

    原来梁萧推动巨石,实是结成一座石阵。怪老头懵懵懂懂,自然参不透其中奥妙,虽觉梁萧并未走远,却想不到梁萧正是借眼前这堆乱石藏身。此时梁萧藏在石后,瞧着怪老头发疯弄癫,不由暗暗好笑,暂且定下心来,凝神想像如何与怪老头动手,如何变招,思索一阵,忽地绕过巨石,笑着招呼道:“老爷子。”

    怪老头久不见他,正在发愣,忽见梁萧出现,又惊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哪里逃。”他纵身逼近,伸手便抓。梁萧闪身卸开来爪,呼地还了一掌。怪老头没料短短工夫,梁萧竟有了反击之能,真是不胜之喜,哈哈大笑,变爪为掌,横扣梁萧手臂。顷刻间,两人一进一退,拆了二十来招,梁萧眼看技穷,忽又将身一闪,躲人石阵中苦思对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现身。

    两人断续斗了半日,怪老头想不通石阵古怪,反被梁萧把握主动,欲斗则斗,欲走则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梁萧才出阵谋来饭食,悄悄递到怪老头身边。怪老头久而久之,心中生出执念,认定梁萧无论如何总在附近,绝没走远,加上梁萧来去小心,他又头脑不清,是以见了饭食,也不多想,只顾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梁萧出现,方又与之比斗。

    如此这般,两人日夜缠斗。梁萧专心破除旧学,另创新招,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初时,他尚须设想好诸般变化,才敢动手,到后来渐能随机应变,临阵创变新招。怪老头偶尔虽也能模仿一招两招,但苦于梁萧变招奇巧,两三招之后,便难为继,此老生平执著胜负,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圣,好当对手,眼看梁萧每出现一次,武功便似有所精进,心中端的欢喜不尽,时间一长,对梁萧隐身石阵之事也不再计较,几次将他制住,也舍不得留在身边,重又将他放回阵中,眼巴巴盼望这年轻人再次出现时,又能厉害几分。梁萧若无进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声喝骂,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三月时光晃眼即过,梁萧沉浸于武学,日夜拼斗,每至筋疲力尽,艰辛之处虽说生平未有,却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闷。偶尔,他出阵采买衣食,隐约得知,这些日子,阿术攻破扬州、泰州,宋将李庭芝以身殉国,宋军精锐至此覆没殆尽,但元廷西北军事也日益吃紧,蒙古诸王与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军纷纷北还,宋军残部趁此机会,在各地重振声威,图谋复国,可说天下纷扰,五日无之。梁萧听在耳里,厌倦至极,只想与这来历不明的怪老头如此切磋武学,了却残生。

    这一日,两人拆到百招上下,梁萧到底输了一招,当日已斗三场,他精疲力竭,不及躲入石阵,便一头躺倒,呼呼喘气。怪老头与他相交日久,彼此亲近了许多,见状也不为难,自去一边呼喝挥拳,打熬功力。

    梁萧喘息半晌,始才回过气来,不想心神一懈,脑海中竟又掠过以前经历的那些惨烈战事。他不由得浑身发抖,闭上双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将那些金戈铁马从心头抛开,不料脑海又露出那张白嫩圆脸,一双大大的眼睛,正脉脉望着自己,满是凄然不舍之意。

    刹那间,他只觉万念俱灰,转眼望去,怪老头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半点忧虑也无,不由得深深羡慕起来:“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将所有往事忘个干净,该有多好。”虽如此想,却自知要忘掉这些事有如登天,当下又叹一口气,寻思道:“这些天只顾和老头切磋武学,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与他相识一场,总不能袖手旁观,让他老大年纪妻离子别,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过怪老头,连哄带骗,将他骗到一处医家,请大夫诊断。那郎中见二人衣衫槛褛,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两人白医,迟疑再三,把住怪老头脉搏,沉吟一阵,方道:“气血充盈,百脉俱和,并无任何病兆!”梁萧皱眉道:“您瞧仔细了,他或许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么?人老健忘,在所难免。想当年老夫读书,过目不忘,现今看书,一百个字记不得两三个,若这病也能治,我还想请人治呢!”

    梁萧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历经劫难,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终究没有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出门,与怪老头又访了几处名医,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来个不睬不理,凉薄的甚至冷嘲热讽。

    怪老头大不耐烦,梁萧也憋了一肚子火气,寻思道:“看来这病非是寻常大夫能医!记得当年在天机宫时,晓霜曾说,恶华佗吴常青住在崂山。吴大先生脾气虽坏,但号称华佗,医术该是好的,俗语道‘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拼着受他些闲气,去碰一碰运气也好!”梁萧当下哄骗怪老头道:“我认识一名绝顶高手,住在崂山,你想不想与他会会?”怪老头一听,精神大振,连声道:“妙极妙极。”也不问究竟,一把拽起梁萧,便往南走。梁萧忙道:“错了,当往北方才是。”

    拉过怪老头,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许,怪老头就嫌梁萧太慢。他轻功本高,兴之所至,只在梁萧肘间一托,又拽起他驰足狂奔。梁萧奔跑不过,惟有使出那夜从怪老头鼾声中悟出的吐纳之术。呼吸之间,两腿间顿时生出无穷气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头拖拽之力,倒也勉强追赶得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腾几回,梁萧渐渐摸出门道,行进间留心怪老头举动,渐渐发觉此老奔跑之时,步法大有讲究,时如鹿奔,时如兔走,时如狸翻,时如鱼跃,身处不同地势,便有相应步法身法。梁萧依法而行,顿觉轻快许多,再揣测怪老头气血运行,呼吸吐纳,依法仿效,又多了几分回气还神的余地,久而久之,再无

    气竭之象,不禁暗喜道:“这种吐纳术一旦施展,体内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泄。但如何宣泄却大有门道,便如横财飞来,良贾自能量入为出,钱中生钱,败家子却只求一时痛快,花光了账;武学之理,大抵如此!”

    又想道:“我一旦如此吐纳,势必拔足飞奔,这老爷子梦中尚且如此呼吸,为何却能安睡如故?”他揣摩不透,心知怪老头定是另有秘法,不为外人所知。

    两人行色匆匆,这一日,遥见前方大江西去,甚是壮观。梁萧正想寻船渡江,突见怪老头找来根破竹篙儿,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萧惊道:“老爷子,快回来”话音未落,却见怪老头手掌斜出,掌风如刀,折下一截竹篙“噢”地掷出,只在那断竹落水之际,身子一晃,跃过三丈之遥,身子斜倾,几乎与江水持平,左脚点在竹上,断竹微沉,顺他去势,又滑出两丈,带起一溜儿白色水迹。

    怪老头不待断竹下沉,再折一截,如前法掷出,然后一个筋斗翻出,落江之际,又在三丈之外。如此反复再三,一支竹篙尚未用尽,他已飞渡大江,在对岸叉腰大笑。梁萧瞧得有趣,也寻来一支较长竹篙,学他模样,折竹掷出,飞身跃上,谁知一脚差了数寸,没能踩上竹节,脚下一滑一沉。只听“扑通”一声响,梁萧四脚朝天,早已跌人江中,方知这手脚上的本事,差了一分半分,结果便大不相同,一时间又羞又愧,惟有硬起头皮,老实游过江去。

    怪老头见他狼狈模样,早已笑得打跌,梁萧爬上堤岸,怒道:“都怪你肚皮里开花,想出这种馒主意!”怪老头哈哈笑道:“谁叫你自不量力,来学我乘风蹈海?”梁萧心念一动:“这老头怎会说这般雅词?莫不是他这绝世轻功本就叫做乘风蹈海,被他一时顺口,叫了出来?”想起那乘长风、蹈四海的风流气派,不觉悠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