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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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我是一只狐,九尾。自幼修行终南山楼观台内,一弹指,已是八百零九年又三百四十四天。——瑾萱物语

    云雾缭绕,经年微笼百里终南。

    难得今夜清朗有月,洋洋洒洒的清辉,悄悄的映在这漫地冰雪里,愈发显得玉树琼苞起来。

    半躺半卧,在这张无际的冰镜上,美美晒了有小半晌的月光,直待每一根皮毛、每一丝血液都被濡润的通达舒畅时,我才意犹未尽的伸了个懒腰,抖擞抖擞皮毛上的雪渣。

    脖颈微折之际,我突然对冰镜中自己的影子生出了兴趣,继而想起百年前曾有缘远远见过的姑射真人,她那脱俗之容颜,绝伦之气韵,果然是应了浩气清英,天姿灵秀,冷浸溶溶月之说,想着想着,心中便略生懊恼“难道我这只小狐就当真比你不过?

    于是眉目轻挑,转身的那一霎那,幻化为一袭惊艳的身姿。

    对了,忘了交代:三日前,我已修得人身。

    于是藤葛焕成飞龙,冰雪变做白纱,原本如雪般柔顺的毛发,此时却改作凝脂如玉的清肌。再于是,银白月光下,冰天雪地中,一只小狐妖化作人身,且舞且吟:

    “藐秦岭之山,有仙狐居焉。皮毛若冰雪,阔绰似飞絮。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而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内。”

    起舞弄清影,不似在人间。

    正自陶醉,一团棕影小有蹒跚,突然撞进我的余光。我做个鬼脸,吐吐舌头,赶紧敛回本相,复成了一只乖乖晒月的小狐,双眼微闭。要知来者不是旁狐,正是家族中掌管司仪的六时婆婆。

    “我的大小姐呦!你怎么又偷偷的溜出来玩了!”

    “六时婆婆,你哪里又看见我玩?我一直在这里,乖乖的甚么都没有做啊?”

    六时婆婆见我耍赖,故意板起脸孔,缓缓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则无常,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光润玉颜,气若幽兰”

    婆婆还要继续啰嗦,我赶紧插话打断“六时婆婆,小狐狸知道你的耳力功夫,几万年来仍被誉为狐界无双,你听到便听到,又何必取笑小狐狸。”我撅着小嘴,无限委屈。

    六时婆婆仍是不为所动,严肃道:“昨个你在这里效那洛神,一个人喃喃自语,说什么‘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流风之回雪,飘摇兮又那个什么轻云闭月’。今儿个怎么改了性了,又偷仿姑射仙子,瞧我不给你记入灵狐志,叫你那一帮子姐妹,好好嘲笑作弄你”我知婆婆乃是戏言,仍是不敢调皮,轻迈狐步,用前爪替六时婆婆顺着她那雍容的棕褐毛发,小心翼翼道:“婆婆待我最好,一定又是吓唬我,小狐妖下次再也不敢了。对了,婆婆,您今儿个气色真好,又好像年轻了几百岁似的。”

    扑哧一声,六时婆婆再也按捺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小狐狸,就会讨好婆婆,罢了罢了,咱们赶紧回去,你忘了明日巳时是咱们狐界的千年盛典么?也不晓得你积了甚么福分,竟修得到这么个机缘”

    婆婆一路絮叨,我不插话,撅着小嘴跟她回到"九尾阁”

    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雨罢清宵夜,夜雨霖铃终不怨。何事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饮水词

    据灵狐志所载,为狐者前途有二:

    一者修行千年,得圆通法门,然后心如止水,跳出四谛,放却十根本烦恼,从而于百千万亿劫中,不复穷尽。升出三界,不入五行,立地为仙;

    二者无法参透因果,始终有我、有相、有爱,则可遍寻尘世,若某日觅得真心之人,即可永葆人身,不复为妖,从而相濡以沫,百年重入轮回。

    姐妹们潜心修行,固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正果,从此天地同寿,无苦无难,但纵观灵狐志,却仅寥寥。

    秦岭连绵千里,其中以终南最盛;叠嶂千峰耸翠,而又仅楼观最佳。每五百年,观音力士方才派遣弟子,到这楼观台内考察众狐修行,择其有缘者,接引始做仙佛。但已经时隔三千五百年,狐界凋零,并无一者获此佳缘。

    于是姐妹们只好游戏尘世,只盼能邂逅真心之人,也是好的。而时间男子,却大多果然渣滓浊沫。初时尚能用情一二,时日久了,便变得薄情寡义起来,再遇到些胡闹的姐妹,便怒而吸其元气,别做寻觅。

    又因是狐狸化身,众姐妹们均是面姿灵秀,为俗世女子所不及,久而久之,为世间女子所嫉,于是就有了“狐狸精”这个名字的由来,对此我们狐界颇有微词,却又无可奈何。

    明日,便又是一个五百年整,此番于有狐得幸,观世音菩萨会亲临终南,度化接引。此狐名曰瑾萱,恰恰是我!

    看到我和六时婆婆一起归来,众姐妹顿时安静了起来,用着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只有四妹青儿最为单纯,拍手喜道:“瞧,咱们的瑾萱仙子回来了!”

    自知我被佛眼垂青,众姐妹便不再喊我‘小狐妖’,而是高山仰止的叫起了一向很少提及“瑾萱仙子”自此温欣喧闹仍在,只是心底,却略微生出了一般异样,茕茕孑立。

    六时婆婆喝退众狐,带我径直走到自己的月光小屋,眼神中不无欣慰,道:“瑾萱,今晚好生参道,明日观音菩萨亲临道场,接你成仙。婆婆盼了几千年了,终于活着见得菩萨一面”言语中竟然微有几丝失落。

    我在六时婆婆身上轻轻蹭了蹭,道:“萱儿自会省得,婆婆好生休息吧”然后眼角一湿,钻进了自己的屋子,复做人身。

    夜未央,狐不眠

    我不止一次的幻想过仙佛的世界,不食人间五谷,不夹杂锅碗瓢勺,纯洁稚嫩如同林间清风,深谷白云。受生灵敬仰,为万物膜拜。于是这些年来,我不曾踏入俗世,不曾寻觅邂逅,只是心如止水的修行悟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不曾对我的使命产生过怀疑,但明日的大典,就这么突兀即来,我的心湖却突然漾起丝丝涟漪,继而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我试图努力的回忆,却暮然发现,近千年的光阴,竟然如同一支未曾吹奏过的洞箫,一副未被弹出的曲谱,显得决裂、苍白。

    大典前夕,我的心,竟然多了一股不曾有过的情感,既不可说,亦不可捉摸

    叁

    “吱呀”一声,门开了,是往日最为要好的蝉羽姐姐。

    她依旧是那么高雅,那么轻柔,那么不可方物。明眸轻轻的朝我转来,却如同洞悉万物的先知,将我违心铸就的防线,那么轻易,就击溃的支离破碎,挫骨扬灰。我登时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将她狠狠地抱住,然后失声恸哭。

    “瑾萱莫哭”蝉羽姐柔声说道,然后轻轻的拍打着我一耸一耸的后肩,轻轻的节拍,却击出了别的姐妹都不曾给予的心照不宣。

    我们就那么坐在床边,我扬起脖颈,道出了那个惊扰了我数百年的疑问。

    “蝉羽姐姐,你为何不像其他姐妹一般,移步人间?”

    蝉羽姐深不见底的眸子现出几毫自嘲,道:“瑾萱你错了,姐姐去过”

    “那你知道爱的味道?体验过人间的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么?”

    “姐姐知道,也体验过”

    “人间的爱情是什么味道?如丁香草么?还是似牛肉干?”

    蝉羽姐姐微微一笑,道:“如寒冬红梅芳妍,似夜莺轻唱和谐,若腊月飞雪绝美,像山间清泉甘甜”

    “爱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味道?”我在心底喃喃自语,蝉羽姐姐的回答已超出了我的认知。

    略带疑惑的我继续问道:“那你为何不陪他看山花烂漫,细水长流?陪他走遍大漠孤沙,烟雨江南?陪他生死不弃,慢慢变老呢?”这一轮疑问,几乎将自己偷偷听的人间风情悉数用尽。

    蝉羽姐姐苦笑道:“好你个瑾萱妮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都是平日听众姐妹说的,哎呀呀,蝉羽姐姐,你就告诉我么?”我撒娇般的轻摇着她的胳膊。

    蝉羽姐姐却不说话,面色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凝重,过了半晌,才轻轻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才不是呢,既然能长相厮守,又何必在天涯海角两地相隔?”

    蝉羽姐姐缓缓道:“你不懂的”

    我撅着嘴巴,兀自不服气,道:“姐姐,我听过一首好美好美的曲子,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

    人道是黄河九曲毕竟东流水

    八千里月老一夜枯荣

    问苍天此生何必

    昨夜风吹处

    落英听谁细数

    九万里苍穹

    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千秋百斗瑶宫寒苦

    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姐姐,好不好听?蝉羽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蝉羽不答,轻柔的又走了出去,起身的那一瞬间,眼角居然嘀嗒嘀嗒,打湿了我的枕角,大珠小珠落玉盘。

    肆

    楼观台,上善池,辰时。

    早早闻讯的风婆雨师早将这里吹洗的纤尘不染,方圆万里的各路修行者更是闻讯赶来,以慕观音菩萨的风采。我尽量悄悄的踏入池内,却依旧被一眼认出,众生顿时鼓噪起来。

    而我,这只即将被亿万生灵景行行止的小狐,却不以为然,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矛盾。

    上善池内的银杏仙树,据传为道家始祖——太白金星李耳亲手所种,至今历经千年风霜,兀自生机盎然。银杏树下,远远看见一禅师被众生围拢,身披黄色袈裟,宝相庄严,面目间隐隐然更有流光溢彩,正自给众生讲经:“观世音菩萨,无量劫来,成就慈悲法门,利益众生,于生死苦海,为做船伐;于无明长夜,为做明灯;无苦不拔,无乐不与”

    “这是灵智寺中的一古禅师,被誉为建寺来唯一集万寿佛藏于一身的大成者,已然勘破红尘,成仙更是指日可待”六时婆婆果然博闻强识,在我耳边如是言道。

    微一迟疑,我朝他径直走去,意图让他助我解开心中‘智见’之障,众生看清是我,都心生敬重,无形中留出一条道来。

    一古禅师双手合十,果然法度严谨,躬身道:“见过瑾萱仙子!”

    我站他身前,却忽然忘了要如何开口,于是众生但见我二人久久沉默,纷纷猜测起这是什么哑谜。

    一古禅师不卑不亢,双眼仍然微闭,却忽然出声打破沉寂“瑾萱仙子无论有何惑问,老衲尽排解分忧”

    我心中一禀,暗道这和尚果然道行不浅,居然看出我心中有疑,于是信口道:“有家么?”

    禅师睁开双眼,慑人金光四做,答:“有!”

    “家中尚有何人?”

    “妻子尚在。”

    “你想她么?”

    一古禅师却垂首不语,良久良久,才泪流满面,一声感慨“如何不想啊!”此言一出,众生无不惊讶,登时鼓噪喧哗了起来,一古缓缓的低下头,万分惭愧。

    我心中却豁然开朗,如同醍醐灌顶,正色道:“情念发妻,又有何愧,此乃生灵本性!”

    一古禅师大喜,即刻脱掉身上袈裟,朝我一拜,绝尘而去。远远仍传来他口中胡绉的歌谣:“麻三斤,麻三斤。拿下佛像,烧来取暖。文殊菩萨,普贤菩萨,挑大粪,挑大粪”

    我点了点头,朝楼观台外走去。

    六时婆婆斥道:“瑾萱,你做甚么去?再有半个时辰,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就要亲临终南!”

    我朝婆婆拜了三拜,随即做个鬼脸,道:“没听一古禅师说么?文殊、普贤二位菩萨,都是挑粪的,观世音菩萨?又有什么好见的。我走了,婆婆,你好生保住身子”

    随即,在众生不解的眼神和一片罪过罪过的忏悔声中,我第一次踏出终南山,寻觅自己的真心之人。

    我的身后,兀自有一双眼睛,泪眼婆娑,悲喜交加,那是唯一一个为我送行的蝉羽姐姐。

    伍

    三个月后,某无名山下。

    但见眼前古柏森森,皆挺直端秀,凌霄藤托根数旁,做花柏顶,灿若云荼。忽闻一阵琴音飘来,竟似夹杂无数鸟语,我自好奇,寻迹而去。

    又见一白衣男子,面相敦厚,其貌不扬,膝上搁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身周数木上,更停着无数鸟雀、黄莺、杜鹃、八哥和更多不知名的,和琴一问一答,或齐声合唱。

    又过少卿,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闻空中振羽之声大作,东西南北又飞来无数雀鸟,或上下翱翔,或止歇树颠,琴声平和中正,竟自空山鸟语转做百鸟朝风。

    我不禁叹讶一声,那男子却耳力极佳,定睛朝我看来,目光直直,竟有一炷香之久,方才自觉失态,虽然垂首,兀自喃喃道:“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

    又五十三年,仍是这无名山下。

    古柏依旧,雀鸟仍存,只是多了一个圆圆的坟头,上面芳草萋萋,奇异的是,坟前无碑,左首长了一根翠竹,右首生了一株芍药,远远瞧去,竟似一男一女,琴瑟和谐。

    灵狐志之瑾萱篇

    瑾萱者,九尾狐氏;

    根骨极佳,为九尾一族不世出的奇狐;

    狐史乾元二年生,修道终南山中整整八百一十年。

    后为佛眼垂青,却生心魔,离经叛道,自此反出狐界。

    扰灵智寺一古禅师修为后,初次盾入人间,时值狐史贞坎九年。

    三月后遇长安李氏长子。又五十三年,共其同月同日而死,同穴而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