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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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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臭又闷的小囚室,阴暗、潮湿,地铺上的稻草,发着湿漉漉的霉味,六个女人一个挨着一个,挤在稻草上,有躺着的,有坐着的。柳明是其中的一个。

    她靠坐在身后的砖墙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约有两米之遥的铁窗外,迷迷糊糊的。她好像做着一个长长的噩梦,又似乎清醒地看到了这间方圆不足六米的小囚室,看见了她身边的另外五个女人--有两个中年妇女,像农家主妇;另三个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妇女,有村妇救会的,也有两个是区妇女干部。其中的刘淑珍她认识:是三区妇救会主任,她们一起开过会。怎么回事?她们也被敌人、被她痛恨的日本鬼子、汉奸捕来了!她心里空空荡荡,却又像堵塞着大堆棉团,压挤得难以出气,堵得疼痛。她的身旁有叹气的,有呻吟的,也有小声唱着歌曲的。她不理会这些,只有两个影子交替地在她眼前闪动--一个是曹鸿远,一个是林道静。一会儿她看见血淋淋的他。他没有死,可是浑身流着殷红的血,面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认得他,就是粉身碎骨,她也认得他。一会儿,曹鸿远又变成了林道静。她还是那么美丽、端庄,怀里抱着小方方,腿上却流着血。血浸湿了绷带,也被敌人捆绑着。她急了,忽地喊出声来:

    "林姐姐,你没有被捕吧?我来给你换药"

    "哎呀,我说这位同志""同志"二字刚出口,又急忙改了口,"我说这位大姐,你自言自语什么哪?换什么药?给谁换药呀?"说话的是另一个区妇女干部。两天前柳明被敌人捉到安定县城里后,就关到这间小牢房里。除了相识的刘淑珍和她点点头,其他人,柳明不理,也不说话。她对被捕后怎么应付周围的一切,怎么应付敌人毫无经验,也没有精神准备。但她知道应尽量少说话,所以这个女人要和她说话,她恍惚中只看了对方一眼,苦笑着,并不出声。

    柳明渐渐想起她被捕--也是她自动找上敌人的经过,心头一阵战栗。她不清楚她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敌人架着机关枪,在尤庄大场上,喊着找林道静,村里不交出她,敌人就要屠杀老百姓。当道静急着要人们把她抬出去交给敌人的时候,她站在旁边,心里翻腾着:道静是县长,责任重,又负了伤,还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儿子绝不能把她送给敌人!她霎地想起来,自己的模样儿长得和林道静很相像,不认识她们的人,有时分不清哪个姓林,哪个姓柳。敌人不认识林道静,自己如果跑出去代替她,既救了这村的老百姓,也救了道静。自己呢,自从听说鸿远已死,便不愿活在人世。这样做,各方面都好。于是,趁地下病房里人们围着道静议论纷纷的时候,她转身走出病房,跑到地道出口处,从一家人家的炕帮上打开一块里面是木板,木板上用砖块排列得和炕帮一样的洞口,走到屋地上。屋里没有人,大约都被敌人赶到大场上去了。她对着房东家条桌上的一块大方座镜照了照自己,确实和林道静长得一模一样,衣服也是一般农村妇女的打扮,心里似乎有了底,又把头发梳了梳,把衣服上沾着地道里的湿土掸干净。想给道静留几个字,又觉得不妥。如果叫敌人发现就麻烦了。最后走出房东家的屋门时,她又把自己身上各处搜了搜--绝不能叫敌人发现她身上带着有柳明名字的字迹。一切妥当了,她跑出街门,跑出街口,直跑到靠近大场时,她的步伐才慢了下来。此刻,她脑子既清醒、又迷糊。她什么也没有想,连爸爸、妈妈、弟弟,还有鸿远都没有想。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只一个劲地在心里反复念叨:"我是林道静--我是林道静--我是"当她出现在敌人面前时,又喊了一声:"我是林道静!"便再也不出声了。

    她的出现,使大场上的日伪军大吃一惊。连坐在大场地上、足有三百多名的老百姓也都惊愕了。微风吹着,太阳晒着,场边一垛垛的柴禾垛,高耸在人群的周围。几百双眼睛紧盯在这个秀丽的、细高个儿的年轻女人身上。"啊,啊,这、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无声地说着,互相用眼睛询问着。

    "林道静--她是林--道--静?"敌人方面也在互相探询,紧张地交头接耳。有个伪军官讨好地一把抓住柳明的双臂,用绳子把她捆绑起来。柳明任他捆绑,不反抗更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似乎验明了正身,敌人把柳明当作林道静捉走了。村里的许多人噙着泪水,惊慌不安地各自回到家里去。有的人虽然和柳明很熟悉,看出她并不是林道静,但没人说话,只是为她担忧,为她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动得落泪。

    柳明终于明白林道静并没有被捕,也不会被捕,腿部伤口经过她的治疗也不会化脓出血时,她的心宽松了。那个和她说话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人,脸色苍白,长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还清秀。柳明扭过头,奇怪地看着她,低声问道:

    "你总唱歌,唱什么?--有什么好唱的呢?"

    "我唱何日君再来--可好听呢。你知道这首歌么?在北平,在好些大城市,现在可时兴这首歌呢"

    "这是在敌区流行的歌,软绵绵的,小傅,你总唱这种歌,是什么意思?"刘淑珍说话了。她嗓子发哑,面容憔悴,身体瘦削,看得出是受刑后的虚弱。

    "那有啥关系?它也没歌颂敌人,它唱的是爱情。"说着,小傅又仰着头,躺在草铺上轻轻地唱了起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锁解笑眉,

    泪洒相思腮。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别唱了!别唱了!"

    "姑奶奶,咱们的命还不知哪会儿上阎王爷那儿去呢,你唱的好叫人心烦!"那两个中年妇人皱着眉头说。

    这歌子的曲调确实怪好听、怪动人的。柳明第一次听到,虽觉得它过于哀婉、缠绵,可小傅嗓子不错,唱得有味儿,她愿意听,农妇却不爱听。小傅听到那两个农妇阻拦她唱,她撇撇嘴,反而用"何日君再来"的曲调唱起回敬词来--

    自个儿是土鳖,

    哪有花儿开?

    你要不爱听,

    何必这儿来

    柳明听了,觉得有点好笑,可是沉重的心情,哪里笑得出来。中年农妇之一,使劲啐了一口粘痰,沾在砖墙上,柳明看着恶心,轻轻闭上了眼睛。

    "你这个下三烂的娘儿们,真不要脸!还是抗日干部呢,一入狱,就想嫁给白脖儿翻译官--快去当新娘子吧!别在这里头恶心人了!"

    听到小傅要嫁给翻译官的话,柳明惊奇地睁开眼睛,向两个吵架的女人望着。小傅仍然躺在稻草上,仰脸朝天睁着两只大眼睛,不气也不恼,接着叹了一口气,慢声细气地说:

    "谁想抗日谁就抗吧,反正咱没劲抗了。谁愿意娶咱,咱就跟谁,反正怎么也是一辈子。"

    柳明觉得奇怪,这个区干部小傅,大概还是个小知识分子,被俘入狱后,动摇了,想叛变嫁给翻译官了。可是黑黑的大眼睛里,又明显地露出了深深的哀愁。

    柳明扭过头,双眼盯在身边小傅的脸上,愣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小傅被那双并无恶意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了,忽然哀伤地说:

    "柳大姐,我认识你--我们一起开过会。假如你能出去,请你替我告诉他,我的心死了,人也死了--叫他忘掉我这个软弱的女人吧!"

    "他是谁?"柳明低声问。

    "你把手给我。"小傅用自己的食指在柳明的一只手心里反复写着两个字:"严刚--严刚"。柳明明白这指的是她的男朋友。她知道这个人,他是三区青救会主任。想来小傅在三区做妇女工作和严刚恋爱了。她被俘,准备嫁给翻译官;他还在抗日,从此分别在两个敌对的阵营,也许永远不能再相见。所以,她那么哀伤地反复唱着"何日君再来"。她在伤心他们的生离死别么?

    柳明望着小傅汪汪的泪眼,自己也忍不住想哭。她极力控制自己,小声说:

    "既然忘不了他,那你应当争取出去"

    小傅在一块砖头、一把稻草当成的枕头上,连连摇头,连连叹气,黑黑的大眼睛充盈着泪水。

    "没出息!吃着碗里的,又想着盆里的。想着相好的,就别嫁翻译官呀!"又是那个啐痰骂小傅的妇人说话了。小傅好像没听见,任人骂她再不出声。

    刹那间,柳明似乎看见了一颗软弱的破碎的心。她伸出手,摸摸小傅蓬乱、污脏、沾满碎草的头发。

    "刘淑珍姐劝过我,我也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挨打受刑不就是几十斤么,我不要这个臭皮囊算了"这声音悲切、绝望。柳明心里一阵激跳,自己是不是也要受刑受辱呢?怎么入狱三天了,敌人还没有提审她,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是不是要像对小傅那样她正胡思乱想着,铁门打开了,女狱卒喊着林道静的名字叫她出来。

    在一间不是刑讯室,而是办公室样的屋子里,木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男人。柳明走进门里,这个男人向她一瞥,微微露出笑容,手向椅子上一让:

    "柳小姐,请坐。"

    柳明心里一惊,怎么这个人一下就把她认出来了?他们要干什么?

    "我叫林道静,不姓柳。"柳明把头一歪,站在屋门口冷冷地说。

    青年男子哈哈大笑起来。

    "柳小姐,不要演戏喽!你还没有被捕,我就认出你啦--你绝不是林道静。"

    "你认识我?奇怪!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汉奸走狗!"

    "哈哈,柳明女士不必演戏啦!你假装林道静,骗得了日本人,可骗不了我。"

    柳明抬起头,望望坐在椅子上的这个青年男人:二十岁出头,白净脸,眉清目秀。油亮的分头,黑色料子西服,红色领带。她忽然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面。怔了一下,她看出来了,他长得像道静,尤其那两只明亮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又是在做梦吗?一种恍惚感浸漫着,柳明靠在门框上不出声了。

    "柳小姐,咱们不用绕弯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叫林保罗,原名林道风。你知道林道静有个弟弟么?我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道风--弟弟哪有不认识自己亲姐姐的模样的,所以,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假林道静。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你叫柳明"

    "你会是林道静的弟弟?"柳明探出头去,惊愕地打断了林保罗的话,"我不相信!林姐姐那么高尚的人,会有你这样一个可耻的弟弟!"

    "不相信有什么用!鄙人留学日本,被皇军重用当了翻译官--而且是驻在保定的高等翻译官。我各处打听姐姐的下落,正巧随同日本长官到平原视察,来到安定县,偶然听说这个县的八路女县长叫林道静。我一想,没有人叫我们姐弟俩这样怪名字的,而且我早就听说她当上共产党闹革命了。准是她,林道静准是我姐姐。我这才要求本县日军去包围尤庄,去找我姐姐。"

    "你怎么知道林道静在尤庄?那不是胡猜么?"柳明急于想知道敌人去包围尤庄的原因。

    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林保罗掏出雪白的手帕擦擦鼻子,打了个饱嗝,邪睨着柳明,笑道:

    "这个嘛,也用不着瞒你了。我正发愁姐姐成天打游击,没个准住处,没办法去找她。那天忽然听说她到了铺头窑据点里,在大乡长庞德海家里杀死了穆中队长。我急忙打电话给铺头窑据点,叫他们包围大乡长庞德海家,一定想办法捉住我姐姐。是庞德海的管家哥哥指点日军、治安军到尤庄去找我姐姐的。可是,怎么拷打尤庄老百姓,都说没有见我姐姐去了那个村。我们正急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不想你柳小姐自己跑出来了。我们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就把你当成我姐姐带到县城来了。这真富有戏剧性,你知道么?我还挺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呢。"

    "既然知道我不是你姐姐,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你应当放了我!而且你也不应当再找你姐姐。知道么?你们如果捉到她,她会宁死不屈,她会牺牲的。"柳明心情激动,刹那间,世界变成了万花筒,她眼花缭乱,心里乱成一团。

    "我想的跟你不一样。我爱我姐姐,我就该把她从共产党八路军那个艰苦可怕的环境里救出来。我还想给她介绍一个日本高级将领呢,叫她美美地享上几年福"

    "胡说,林保罗,不要污辱你自己的姐姐!你卖身投靠敌人,也想叫她投敌呀?无耻、下流、卑鄙"

    "柳小姐,不要骂人,这没有用!劝你还是现实一点。只要你告诉我们,我姐姐常住的村庄,只要你帮我们找到她,立刻你就会获得自由。"

    柳明一口咬定她不知道林道静常住什么村庄;因为她是一般妇女干部,不跟着领导机关走,也不直接和她有工作联系。为了保卫尤庄的地下医院,她平日穿便衣,扮成农家女子。此刻她坚决不露出她是个医务干部。

    林保罗摇着油光的头,冷笑:

    "那,柳小姐你怎么会到尤庄去?不和我姐姐在一起,怎么忽然跑出来冒充林道静?请说明理由。"

    "那有什么稀奇!鬼子汉奸架着机关枪,威胁老百姓,不交出林道静,就要杀害大批无辜我正巧路过这个村,赶上了。为了不叫老百姓遭你们杀害,我不得已才跑出来承认是林道静。"柳明神态安详,不慌不忙。

    "柳小姐,你还真是个好人哩,想救老百姓,也救我姐姐--其实,你是害了我姐姐。我真想念姐姐,希望把她接来和我同住,你能帮助我找到她么?这样,你就会自由,我姐姐从此也能不再吃苦受罪。"

    "林先生,请不要说了!你姐姐并不苦,她很快乐--我们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战士都是快乐的。因为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打日本。"

    林保罗尴尬地摆了摆手,瞪着眼,向憔悴的、头上沾着草屑的柳明瞧了一会儿,忽然说:

    "有你一个熟人要见你,你在这儿坐下等一等。"翻译官说罢,匆匆转身出了办公室。

    这一下可把柳明吓住了。什么熟人?怎么敌人里面会有她的熟人?是谁?是哪个投到敌人方面去了她正靠在门框上慌乱地思虑着,一阵皮鞋响,柳明扭头向门外一望,一下惊呆了,心骤然像停止了跳动。

    林保罗陪着走进办公室来的是衣冠楚楚的白士吾--是柳明认为被曹鸿远抓捕到路西,已被我们处决的汉奸特务白士吾;也是柳明从青梅竹马时代就和他要好的、后来差点和他结婚的白士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