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小说网 > 英华之歌 >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59小说网 www.59to.co】,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天黑了,罗大方回到房间--他和高雍雅同住一间房。见小高撕下一条熏鸡大腿,正双手捧着大嚼,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他轻轻擂了小高一拳,板起面孔说:

    "小高,叫你去了解这个乡的青年思想情况,你不去,却躲在屋里大嚼熏鸡--哪里来的钱?又找到什么东西卖给老乡了?"

    高雍雅边大吃大嚼,边回答:

    "罗兄,不客气,你也吃点儿--这里还有一块鸡胸脯--你批评我没有去找青年农民谈话么?你可知晓--没有物质进去,哪有精神出来?成天小米干饭、白菜汤;要不就是像砖块一样的大饼子,我实在馋坏了。刚才,我把身上最后的一条料子裤卖给老乡,换了这只熏鸡。这有什么!你们这些共产党员总是把芝麻粒儿大的事情当成大西瓜。苗虹要求入党,柳明也要求过入党,我可不入党。这个铁的纪律,阿拉受不了。"

    "你这个阔公子,大诗人,太罗曼蒂克了!既然你不喜欢我们的党,那为什么还要到党建立的抗日根据地里来?"

    不等罗大方说完,高雍雅把油手往袖子上一抹,闪动着厚厚的眼镜片,急急地说:

    "为什么来?亏你这位老兄还是主任呢,连属下小兵的心思一点儿都不晓得!我为爱情而来--为苗虹而来;当然也有点儿为缪斯而来。我要写出惊人的诗,像雪莱、拜伦那样,为此到战争的火焰中踏步一番是有必要的。我没有你那么高尚--为革命,连你父亲为你准备出国留洋、高官厚禄都视如敝履;蹲完了监狱,又来到根据地,成天小米干饭吃不厌,一身破军装虱子滚成蛋,哪里像个大老官家庭里出来的阔少爷!"

    罗大方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这家伙倒蛮会观察哩。可惜观察所得都是表面现象。你不知人是高等动物,会有一个奇妙的精神世界么?在这个世界里,物质的东西变成了尘埃、粪土,而精神--理想、信仰却升华为无限美妙、无限瑰丽的神奇力量。这种力量会改变世界,会改造社会,会改变人间的一切"

    "我看你们对马克思的信仰,就像虔诚的天主教徒,天天顶礼膜拜。这不就是你罗兄所说的精神力量么?无论是基督教徒或者佛教徒的心目中,不是都有一个美妙、瑰丽的神仙世界存在么?我看你们的信仰和那些宗教徒的信仰差不多。"说着,高雍雅张着两只油手,露出一副滑稽的笑容。

    罗大方跳起脚来,用拳头在高雍雅的背上擂了一下,瞪起眼睛,严肃地说:

    "你这家伙,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是怎么学的?宗教信仰和对科学共产主义的信仰竟被你混为一谈!基督教徒和其他宗教信仰,是只求个人上天堂,只求个人不受地狱之苦。不断忏悔罪行求上帝饶恕,以便得到个人精神慰藉或者说自我安慰。一句话,宗教信仰的目的是为个人的死后。而我们的信仰却是超越自我,是为民、为国、为现实。今天是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这二者截然不同,你这个大学生,到了抗日根据地,竟连这些道理都分辨不清,可见你这家伙满脑子糊涂观念。以后,我要严格地"

    "屋里的人不许动!"罗大方的话没有完,门外突然一声厉喝,把两个青年人都吓了一跳。高雍雅急忙把桌上的鸡骨头用巴掌横扫到地上,呆呆地站在桌旁,挡住还没有扫净的骨头,一动不动。

    罗大方镇定地打开屋门,几个全副武装的八路军端着枪走进门来,一个手持驳壳枪的年轻的军官,望着罗大方,问:

    "你们俩谁是罗大方?"

    "我是。"罗大方神态从容,好似早有精神准备。

    "你被捕了。组织上要审查你。"青年军官用眼示意,一个八路军战士拿出手铐,就要铐罗大方。

    "你们容我收拾一下东西行么?我的笔记本、日记本,难道你们不审查?这对你们很有用;对我更珍贵。"罗大方的话起了作用,几个战士和那个军官,看罗大方把放在炕上、桌上的笔记本、日记本,装在一个旧挎包里。还有一件衬衣、一双棉线袜也放进挎包。当他还要把枕边的一本联共党史向挎包里装时,军官制止,不许他拿。他就把书双手送到高雍雅手里,轻声说,

    "小高,咱们就要分别了。送你这本书留作纪念吧。假如有兴趣,不妨好好读一读它。"

    高雍雅的眼镜后面闪出了泪光,像个机器人,他呆立着,却又慌乱地接过书来,口里还是一言不发。

    高雍雅眼睁睁地看见罗大方被铐上手铐带走了。他恐怖、惊异,好像做着可怕的梦,噩梦中,呼吸几乎停滞。他常随部队或县大队、区小队行军,也碰见过小的战斗,听见过枪声。此刻,他仿佛处身在枪林弹雨中,耳边响着隆隆的炮声。曹鸿远被抓,他没有看见,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并不大在意。然而,罗大方却是他钦佩的朋友,他没有一点儿架子,布置工作、谈话,总是那么和蔼、亲切、诙谐而又循循善诱。他关心他和苗虹的关系如今,祸从天降,像罗大方这样马克思的忠实信徒,竟也被共产党、八路军抓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人类总是喜欢自相残杀?

    罗大方一走,高雍雅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挎包,对房东也不打个招呼,匆匆离开这家人家向村外跑去。

    他茫然地在田野里跑着,好像后面有敌人在追赶。他一会儿钻进尚未收割的高粱地里;一会儿又跳进交通沟里奔跑着;还不时回头望望后面是否有人追赶他--也要逮捕他。他心慌意乱地跑了一阵,神经才渐渐安定下来,心里也明白了:今天是来捕罗大方的,不是捕他的。如果捕他,他也早被铐上跟着那些八路军走了。但是,以后,会不会也要捕他呢?--曹鸿远、罗大方,再接着--也许就该是他高雍雅了,还有苗虹,他心爱的苗虹,这个好多嘴的姑娘,说不定也处在危险之中想到这里,高雍雅一下子跌坐在路旁的土坎上,浑身的汗水湿透了衣衫。他喘息着,茫然地望着远远天际浮游着的白云。一会儿,呼吸平稳些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喃喃自语:

    "啊,上帝!我那诗的世界哪里去了?我的美妙的缪斯,神圣的爱神安琪儿,你们都哪里去了?怎么,我好像坠入了炼狱--可怕的炼狱。上帝,快来拯救我,拯救苗苗!拯救我们可怜的灵魂吧!"

    村街黑漆漆,旷野黑漆漆,天宇也黑漆漆,只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发出神秘莫测的微光窥视着他。"那是窥探我的眼睛!捕了罗大方之后,就该轮到我了!"他惊悸地躲避着星星,可是,又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指路的北斗星。"苗苗,我的苗苗,我们快逃走吧!快逃出这可怕的地方"他在心里祈祷,飞奔在交通沟里,向八十多里外的南边疾行。

    他被吓破了胆。他要劝说苗虹和他一起逃回北平去。

    在汪金枝的小屋里,柳明打着寒颤,倒在洁净的小炕上。她面色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汪金枝焦急地、温存地劝说:"妹子,看你,蒙上张白纸,就哭得过啦(死人脸上蒙纸;指柳明面如死人)。"她不吃不喝,也不动。把个汪金枝急得团团转。"妹子,想开点儿呀!曹书记叫人抓走,也许是个误会。"

    柳明不出声,像个死人,只是还有一口气。汪金枝只有守着她流泪。

    午夜时分,苗虹和高雍雅轻轻敲门走进汪金枝的小院里,

    苗虹跳上炕,一把抱住柳明的脖颈,泪水刷刷地流在她的细嫩的腮上,小嘴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明姐,你是为曹鸿远被捕才这么难过的吧?真,真是怪事!怎么共产党捉起共产党来啦?昨天--就是,是昨天,高雍雅跑了一夜,脚上打了泡找到我,想不到罗大方也给抓起来了!这是哪个坏蛋搬弄是非害这些好人的啊!他找到我,吓得魂不附体。他想--他想"说到这儿,苗虹见汪金枝站在一旁,她机灵地说还有工作事要跟柳明商量,请汪金枝到她婆婆屋里去睡觉;柳明身体不好,由她来照顾。聪明的汪金枝立刻抱起炕上熟睡的儿子到西屋去了。

    柳明倒在枕上,面容憔悴,两颊微微凹陷,她睁开眼睛,看看小苗和小高,想坐起身来,被苗虹按住。

    "明姐,你不吃不喝没有力气,就躺着吧。听我来和你说一件要紧的事:他、他,高雍雅,见不断捉咱们知识分子,捉了老革命罗大方,连曹鸿远这个工农出身的人也捉了。小高害怕他也被捉,连夜跑去找我,叫我跟他一块儿赶快逃走--逃回北平去。明姐,我也害怕了,想逃,又不想逃。组织上很信任我,我干么要逃呢?可是,一想起老曹和老罗的遭遇,我又想我请了假,说你病了,赶紧跟小高跑来找你。明姐,你背着顶帽子,多难受啊,跟我们一起离开根据地吧!那样也许你的精神就解脱了。肯么?肯一块儿回北平么?"

    苗苗两只大大的圆而亮的眼睛,盯在柳明的脸上,她急不可耐地等待她明姐的回答。

    高雍雅走累了,一头倒在炕那头--离柳明较远的墙角边,像霜打的庄稼,蔫蔫地大气不出。

    柳明闭着眼睛不出声,好像不曾听见苗虹的话。

    小苗急了,扳动着柳明的头,把脸颊紧贴在她的脸上:

    "明姐,赞成不赞成,走不走,你说话呀!我跟高雍雅争辩了八十多里路,整整在交通沟里争辩了半天、半夜。我不愿意逃,战争中当逃兵多可耻。再说人生地不熟,也不一定能够逃得出去。可是,他说他一定要走,他还说他有办法逃走明姐,我听你的。你说目前情况怎么办好?"

    柳明仍不出声,只是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的眼睛红肿,已经欲哭无泪。她一把抓住苗苗柔软的小手,用它抚摩着自己的脸颊:

    "苗苗,你的主张是对的,不能逃走--不能逃离抗日根据地劝小高也不要逃走!咱们是来抗日的,怎么能当逃兵呢?北平,那是敌人占据的虎狼窝啊"说着,柳明无声地抽泣起来,她紧紧拉住苗苗的手,生怕她逃走似的。

    苗虹瞪大美丽的闪着晶莹光泽的大眼睛,望着躺在炕上的高雍雅,忧郁地说:

    "小高,咱们不要想逃走那件事了!明姐不走,我也不走,你也不许走!"

    "不行。我怕也像曹鸿远、罗大方那样,被抓起来。听说还要挨打受刑,我可受不了柳明,你也一直处在被审查、被怀疑--被污辱与被损害的绞刑架上,何苦这样冤大头?我们三个人赶快逃走吧!"

    柳明轻轻摇着头,含泪望着两位朋友:

    "什么也不要说了!我要等曹鸿远的消息--我要想办法和他联系。离开了根据地,我会永远--永远找不到他--永远失去了他"说完,无力地倒在炕枕上。

    苗虹松开柳明的手,转身拉起高雍雅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推着他细长的身子,急急地说:

    "小高,你不总是说爱我么,爱我,就不要走!有人被抓,没有问题,早晚还不是放出来。接受组织审查不稀罕。就是你--动摇分子!"

    高雍雅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歪着脑袋气急败坏地说:

    "苗苗,你丧良心--丧良心!不爱你,不对你燃烧着炽热的爱的火焰,我为什么到抗日根据地里来受这种苦?正因为爱你,舍不得你,我才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口气跑了八九十里路来找你一同逃走。不然,我一个人走,也许现在已经回到北平,已经躺在我那张席梦思床上了"

    "啊,你到根据地来参加抗日,原来只是为了爱情!我问你,你爱我,就一点儿也不爱国么?不在抗日根据地里和日本鬼子战斗,却想逃回日本人统治下的你那张席梦思床上。可是,除了去当汉奸,日本鬼子容许你安然躺在席梦思床上么?还不连人带床一起给你毁掉!你这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最终还不落得和白士吾一样可耻、可怜,变成一个活命至上的臭汉奸"

    高雍雅用手捂住苗虹的小嘴巴,突然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瞪着鼓鼓的近视眼睛,说:

    "苗苗,你这张小嘴巴,像把刀子总往我身上戳--爱你--就是爱你!活命也是为了爱你呀!你知道么,怎么能这样简单地理解生活,把生命的价值只理解成革命--抗日。可怜的小姑娘,算了,你不走就不走,我无权干预你"

    苗虹用力扳住高雍雅的肩膀,把他扳到一张小凳上。看看柳明仍横卧在炕上,姑娘红着脸附在高雍雅耳边低声说:

    "我不走,也不许你走--不许你逃走!那样,我们--我们就永远见不到了而且,你一走他们也要对我怀疑--你知道么,我正在文工团申请入党呢。"

    "入什么党!傻姑娘。"高雍雅嘎声嘎气地连声叹气,一下变得异常悲伤。

    苗虹滔滔地责备起高雍雅的落后自私来。说他自己不进步、不革命,也不许别人要求进步、要求革命。南辕北辙,两个人还谈什么恋爱,趁早吹了算了。说着眼泪汪汪,甩开高雍雅奔到柳明身旁,又说起来:

    "明姐,别伤心,要相信真理,相信共产党会改正错误的!老曹不久一定会回来。那时候,你们就结婚。不要听小高的,我相信你的话,我要拉住他"

    柳明在枕上扭过头,用力握住苗虹的手,颤声说:

    "苗苗,好苗苗,我相信你的话!别叫小高走,他有这种思想不是好兆头"

    苗虹还要说什么,一掀门帘,汪金枝走进屋来。她睁着柔媚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屋里的三个年轻人,拍着巴掌,说: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连闺女带小子三个大活人,怎么全像哭长城的孟姜女,一个个泪眼巴巴的?!有什么为难事,跟我这大姐姐说说,大姐姐是个热心肠的人愿意为你们两肋插刀"没有说完,小媳妇突然自己轻轻打起自己的嘴巴来,"哎呀,大姐姐糊涂啦,这可不比给你们做双鞋、缝件裤子什么的容易啊,这是党里的事啊。曹书记被抓起来,咱这些小百姓怎么管得了呀?那可真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管不了的事啊!可是,看你们不睡觉,总说话,我不放心啊!"

    夜色包围着村庄,爬满了窗纸。小煤油灯里的油,快要干了,灯光越来越暗淡。窗影照见三个年轻人谁也不动弹、不出声,连好说话的小喜鹊苗虹偎在柳明的身边也无声息。沉寂了一阵,忽然,她一把拉住汪金枝的手,仰起头,坐在越来越暗的小屋炕上,用忧伤的声音,自顾自地轻声哼起歌来:

    在浪花冲打的海岸上,

    有一间孤寂的小茅屋。

    里面没有金,也没有银,

    却有一对亲爱的人儿

    茅屋又破又小,

    它伫立在岸上那么孤单。

    里面却有着最大的幸福--

    因为有爱人同在

    高雍雅推开汪金枝,一下把苗虹紧抱在怀里,流着泪水喃喃地说:

    "苗苗,我的好苗苗!你唱得多么好,多么迷人!我永远不离开你,不离开你!我们现在就住在这破旧的茅屋里--相亲相爱,是吧?"

    苗虹不出声,任高雍雅用力拥抱她、吻她,直到屋里完全黑了,窗纸显出了鱼肚白。